韓少功:人生就是反復修改的過程
冬天來了,湖南的天氣漸漸冷了。韓少功忙完新書《修改過程》宣傳事務,回到了海南的家,就等著過年。已經很多年了,他奔波在湖南和海南兩地,天氣暖和的日子,待在湖南鄉下,天冷就回海南讀書寫作。
《修改過程》是韓少功的新長篇小說,和他以往的虛構小說不同,這部小說自傳色彩很濃。在小說里,韓少功書寫了20世紀77級大學生這代人的人生和生活變遷,也思考了轉型時期的家國命運與社會流變。
作為“文革”結束后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,77級學生韓少功在寫小說中,也借自己和班級同學、好友的心理感受代入,真實記錄了一代人的心路歷程,又用小說虛構,修改了這一代人的人生變遷。
韓少功的《修改過程》寫出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,也寫出了一代人的喧囂與靜寂、落差和起伏?!八麄兠摲f而出、求知若渴,人生經歷極富戲劇性和歷史意義,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,空前絕后。他們面對改革開放前后完全不同的社會、政治、經濟環境,開創了各不相同的人生。他們因社會而啟蒙,又成為社會的啟蒙者,而他們的蛻變,其實就是一個時代的蛻變?!?/p>
77屆這代大學生
《修改過程》是韓少功給大學同學們的禮物,是一本寫給同學們、同時代人看的小說。小說的主人公就是包括韓少功在內的77級大學生。
這本小說最早源于當年湖南師范大學讀書時同學們的建議。年紀大了,沒有了家務和工作的困擾,人到了耳順之年,大學班級的同學會開得格外勤,班級同學聚會也多了。好多人幾十年不見,都很珍惜彼此見面的機會。韓少功在短短幾天里,就把同學們這幾十年的工作和生活、人生的變化都了解了。
這一代人大多數生于20世紀50年代初,青春期經歷了“文革”、知青上山下鄉,恢復高考,又幸運地上了大學。畢業工作以后,趕上了出國留學、打工移民,體制改革社會巨變,國有鐵飯碗被打破,有人下海經商成巨富,有人官場春風得意,有人下崗吃低保。
從沒有書讀到知識大爆炸,從點油燈寫信到移動互聯網時代,從糧票布票肉票吃不飽肚子物資匱乏到豐盛過剩,人都變得肥胖得了脂肪肝、糖尿病,要管父母養老送終,孩子卻大多數都散落天涯,逢年過節才能見面。
人到了60歲以后,對世界、家國、人生的看法可能會有反思、檢討。原來非常莊嚴、神圣的事物、人物、思想、觀念,現在看來沒有什么了不起,原來微不足道的不起眼的人和事,現在可能覺得有意義有趣味。原來特別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和評價,現在可能真覺得無所謂。
“77級那些人是我經驗中的一塊,丟掉有點可惜。讓他們進入小說,表現歷史的嬗變和人們的真切感受,對我一直有誘惑?!弊鳛樯鐣说慕巧缪莸竭@個時候是謝幕的時候,他們當中除了個別掌握重要的權力、擁有強大社會影響力的人之外,紛紛退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間,退回到兒孫滿堂或者是獨自面對的孤獨寂寞里。整整一代人的人生,包括生老病死、悲歡離合、愛恨情仇都到了做總結的時候。這些書里,《日夜書》和《修改過程》寫的就是這代人陸續退場階段的故事。
孔見認為,在《修改過程》里,韓少功放下了宏大敘事,津津有味地敘述人生的瑣屑和瑣屑的人生?!绊n少功40歲前后創作《馬橋詞典》,60歲前后創作《日夜書》和《革命后記》,奔七的年紀創作《修改過程》,他預設的讀者,就是他的同學同伴這一小群人,而不是所有人?!?/p>
在韓少功眼里,77屆大學生的人生軌跡,暗合了新中國與時俱進的巨變,一起相伴相隨走下來,社會天翻地覆的變化,人生歷程里的跌宕起伏、酸甜苦辣他們全部都經歷了。
“我的同學們原來老鼓勵我,寫寫我們大學的同學,20年前我也寫過,甚至寫過8萬字,后來覺得不行,就把它廢掉了?,F在年紀大了,經?;貞浲?,有了一些新的想法,以幾個人物的故事來寫我們這代人的命運變遷,這次很快小說就寫成了?!?/p>
《修改過程》寫到的小說人物,很多人都有原型,韓少功的老朋友蔣子丹都認識,她一邊看,一邊對號入座,看得笑死了?!啊缎薷倪^程》沒有一般的知青小說那種自戀,屬于自嘲精神非常強烈的書寫,這種自嘲不是憑空得來的,而是出自于一種很強的自信,即作者對人生自我修改過程的自信,唯有自信的人才有本錢來自我調侃?!?/p>
《修改過程》的主人公肖鵬,他很聰明,是天才式的學霸,但他覺得當學霸很丟人,就把自己裝作一個壞人,裝作一個學渣,玩世不恭,放浪形骸。他非常入世,像變色龍一樣適應時代的任何變化,如魚得水,覺得商業社會、享樂時代到來了,不要虧待自己,是這樣一種人生態度。
“然后,人到中年的時候,肖鵬出現危機了。名和利,錢和女人,滿足不了他了,他覺得人生就要完蛋了,有人生突然清醒的感覺,酒也不喝了,牌也不打了,租一間房子,要老婆白天把他關在這個房子里面,鎖起來,他像一個囚犯,像拉磨的驢在那里工作,頭懸梁錐刺股般發奮,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,這種變化讓我非常吃驚?!?/p>
評論家張浩文覺得《修改過程》離生活太近了,人物寫得太真實了,替韓少功擔心,“我讀完了以后,為少功捏一把汗,擔心少功的同學會對號入座!小說里寫的這些人,像肖鵬、史纖、樓開富、毛小武、馬湘南等,太形象生動了,沒有生活原型是不可能的,而且少功作品中的人物,向來不是憑空虛寫的。我原來也打算寫一部我們那屆大學生人生經歷的小說,可是我不敢動筆,怕我們班同學找我麻煩?!?/p>
闖海南
其實,和韓少功筆下的人物一樣,他的人生也是一個反復修改的過程。
1988年,35歲的韓少功離開長沙,攜家帶口,和妻子帶著8歲的女兒,成為“十萬人才下海南”大軍的一員,去了剛剛成立的海南省,從湖南作協調到海南作協工作。之前,他去過海南,開過筆會,很喜歡那里的藍天、白云和大海。
在很多人看來,韓少功去海南,非常不明智,也無法理解。韓少功29歲的時候,就因為文學創作的成績,先后當選湖南省政協常委和湖南省青聯副主席,也是當時“干部年輕化”和“第三梯隊”接班人選。如果留在長沙,按部就班,再等幾年,前途光明,仕途的大門已經打開了。
而當時的海南,一窮二白,剛剛建省,人多工作機會少。沒有工業和輕工業的基礎,旅游業沒有起來,唯一的經濟產業就是農業。他的關系落在了海南作協籌備組,但當時機構沒有編制,辦公室只有8平方米,還是借了省文聯的,他借住在姐姐家。
韓少功帶的積蓄,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。當時,正值文學低谷,文學雜志稿費低,圖書的發行量也少。為了謀生,韓少功和幾個湖南去的朋友,找了一個刊號,辦了一份雜志《海南紀實》。此前,韓少功曾經在湖南省總工會《主人翁》雜志當過四年的編輯,辦雜志,也算是熟門熟路。
在與張新奇、蔣子丹等朋友商量過后,主編韓少功根據市場調研的結果,把《海南紀實》雜志的辦刊方向定為新聞刊物,主打新聞時事和紀實文學,一些“揭秘”“解密”熱點稿是“大菜”,還有社會問題與社會現象的觀察解析,加上幾頁的彩色新聞圖片,很快,憑著內部的樣刊,就贏得了全國書刊批發商的青睞,第一期雜志正式出刊,就印刷了60萬冊,在期刊市場上一炮而紅。
“這本雜志發行到了100多萬份,要三個印刷廠同時開印才能滿足市場需要,把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?!碑敃r編輯部辦公室是租的,在海府路的省干休所內,就一間小房子,只有兩張辦公桌。
雜志暢銷的背后,也和市場化的運作機制有關?!逗D霞o實》一成立就是公司化、股份化運作,幾個員工,責權分明,待遇和個人勞動付出掛鉤,起草了一份《海南紀實雜志社公約》。高勞動付出和高收入掛鉤,點燃了雜志員工的熱情,雜志發行人員像打了雞血,在全國各地出差,到當地的書刊批發市場推銷雜志。
“那時候,人民幣面額主要為10元,發行工作人員用大麻袋裝錢。我們沒拿國家一分錢,在一年時間里為國家賺了幾百萬利稅和固定資產。當時我們去稅務局交稅,當地稅務局說從未在報刊征過稅,不知如何辦。我怕風險,讓我們的財會參照當時的標準,交了幾十萬稅款?!表n少功回憶說。
文人經商,說來浪漫,但在赤裸裸的經濟大海里游泳,很少有成功的。整個文學圈,靠辦雜志賺到錢的,除了韓少功的《海南紀實》外,另外一個是四川的作家阿來,他創辦的《科幻世界》,主打類型文學,也給掛靠單位賺了幾千萬元。
韓少功回憶,當時辦《海南紀實》,雖然雜志走紅了,但人太累,工作花時間很多,壓力也很大。后來雜志發行量破百萬份后,因為利益分配也導致人際關系出現問題,最后體現在具體的人和事上。金錢對人性的考驗是殘酷的?!坝行┤藭兊秘澙?,有些人會把錢看得很淡?!?/p>
但很遺憾,《海南紀實》這本暢銷雜志后來因為社會大環境的緣故???。韓少功當時很心疼,這是一份他從頭到尾自己掌控,完全按照個人意愿主導的雜志。但現在回想起它的???,他已經很平靜了。
韓少功回到了作協,寫了一些散文,《夜行者夢語》《心想》《完美的假定》《南方的自由》《海念》等文章,這些針對當時的社會現象和社會問題的系列隨筆,思想性和精神思辨性很強,人文色彩濃郁,為他在小說之外開辟了一條道路,也博得了社會好評。
1995年對韓少功來說是特殊的一年。母親因病逝世,《馬橋詞典》即將修改完成。海南省作家協會主席葉蔚林屆滿退休,主管負責人找韓少功幾番談話,韓少功只好接任主席,他不想當官。
當時,海南作協一窮二白,機關文學刊物《天涯》在全國沒有影響力。稿件質量一般,每期雜志印500冊,除了贈寄作者100多本,剩下的雜志堆在墻角邊,作為廢品論斤賣。
韓少功當了《天涯》社長,蔣子丹任主編。1995年5月,《天涯》改版會議召開。韓少功提出,要從文體上突破“純文學”的框架,把《天涯》辦成一本真正意義上的“雜”志。
雜志改版第一期的征訂單聲明:《天涯》不是一本紀實新聞性雜志,更不是時下形形色色的消閑娛樂讀物?!短煅摹芬缘懒x感、人民性、創造力定位,承擔精神解放和文化建設的使命,無意謀求暢銷,拒絕與低俗為伍。
韓少功復制了《海南紀實》的某些辦刊經驗,邀請了一支能夠把文章寫得生動活潑、深入淺出的作家學者隊伍。在理論、文學作品外,增加了非虛構和特稿類文體,注重文學與思想的結合,把《天涯》辦成了一本以思想、學術、文學為主的綜合性雜志。
剛開始有些欄目沒有稿件,韓少功就自己寫。1997年,《特別報導》欄目開辦,韓少功以亞洲金融風暴為題,花一個星期,從海內外報道當中,改寫整合出兩萬字的長篇報道來。文章發表后,被好幾家報紙連載,財政部官員還打電話和他探討。
《天涯》改版兩年,就成為全國著名的雜志,在讀書界贏得了“北有《讀書》,南有《天涯》”的口碑,奠定了在中國人文知識界的地位,在國外的影響也漸漸蕩漾開來。至今,《天涯》仍是國內最好的雜志之一。在海南島一次民間問卷調查中,韓少功和亞龍灣等名勝一起入選熱愛海南的十二種理由。
退休回湖南種菜
韓少功已經69歲了。
年紀大了,他越活越簡單,越來越安靜,不喜歡熱鬧喧囂的場所,一年里的大多數時間,除了少數文學活動外,他基本上都在湖南農村居住,種菜、寫作、讀書。
2000年,韓少功辭去海南省作協主席和《天涯》雜志社社長職務,和妻子一起,回到他當年上山下鄉當知青插隊的湖南汨羅農村,回到鄉下務農。讀書、寫作、種菜,在那里一直住到現在。
韓少功還是“小韓”的時候,就有要回到湖南當知青下放的鄉村去,蓋房子過日子的計劃?!霸谠釀e父母和帶大孩子以后,也許是時候了,我與妻子帶著一條狗,走上了多年以前走過的路?!表n少功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。
他的家坐落在一處三面環水的水庫邊。房子是兩層小樓,上上下下七八間房,一個大涼臺?;?000塊錢買了一片荒地,自己找當地的農村施工隊蓋房,入鄉隨俗,蓋成與農民老房子相似——紅磚墻、黑瓦、木頭門窗。屋里的家具都是原生態的,樹皮沒有刨去。院子里搭起支架,有楊梅樹、橘樹,也有黃瓜。讀書寫作累了,就穿上膠鞋,開荒種地,不打農藥,不施化肥,自己去當地學校公共廁所的糞池挑糞澆水施肥。蔬菜長蟲了,他戴上老花鏡,用手捉蟲子,然后養雞喂鴨。
韓少功把他的精神桃花源叫作“梓園”,在文章里稱作“蠢園”。在這二十多年里,他寫出了《暗示》《山南水北》《革命后記》《日夜書》等眾多小說和散文隨筆,有空的閑余時間,還幫當地的農民在互聯網上推銷農家特產和農作物。
韓少功感激農村和大地對自己的饋贈。韓少功是長沙人,父母都是職工,城市人。1968年,上山下鄉運動中,他作為知青去農村插隊,地方在湖南汨羅天井茶場,距離他現在住的地方有20公里。
他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插隊生活:每天一大早,大喇叭一喊,就要早起集合,和農民一起去黃土地里干活。除了中午吃飯的時間外,上午下午都在干活,時間長達十幾個小時,每天都是筋疲力盡,疲憊不堪,坐著都能夠入睡。
這些經歷對他的精神影響,都留在了他早期的作品《爸爸爸》《女女女》《歸去來》等小說里。這些作品,后來被稱為“文化尋根文學”的代表作品。
和我住在同一個小區里的作家蔣子丹感嘆說,“我認識韓少功差不多40年,親眼見證了他從小韓變成了如今的老韓。他的人生修改過程,是我目力所及的人群中,很少有人能達到的成功過程?!?/p>
蔣子丹認為,韓少功的成功,不是官職高低,多大名氣,賺了多少錢,而是韓少功活得純粹,堅持理想,不忘初心,活得安穩,人生有定力,精神世界一直是熱血青年,沒有被外在世界改變。
“就下鄉蓋房子這件事,我不知道聽多少作家朋友興致大發地宣講過,但真去農村蓋了房子去過日子的人很少,而且沒虛度這些日子的人,更絕無僅有。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,以流水般剛毅和柔韌,朝著預定的方向堅定不移地前行,最后抵達自己的人生目標,不容易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韓少功不成功,誰人可稱成功?”
每一年,大多數時間,韓少功都是在湖南鄉下過的。天氣冷了,就回到溫暖的海南,順便和女兒團聚。即使在偏僻的鄉下,他也是仰望星空,關注著全球化、城市化、農村振興等社會問題,并在各種場合發表自己的思考和意見。
在鄉下住了快二十年,韓少功漸漸融入當地的生活,和當地幾公里的村落里的老人、兒童都認識了。當地請他給村干部講課,他也去,小學初中請他去講作文寫作,他也去;這些年,他還利用自己的影響力,給周圍的村莊搭橋修路。
這些年,城市化發展很快,農村的改革停滯不前,年輕人和中青年骨干勞動力都進入了城市,只剩下老人和還在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讀書的孩子。中國69%的人口和90%以上的土地還在農村,他們的未來會不會變得更好?“新農村建設”和“城鎮化運動”能否解決農村的可持續發展?這些都是韓少功關心的現實問題。
“農村現在最主要的問題,是農業生產的附加值偏低,農作物收入太低,導致農村人才的流失,都進城打工討生活去了,而且年輕人不愿意回農村,這是農村現在最大的問題。歸根到底,鄉村振興需要經濟建設、文化建設,都需要高素質的人才。
“除非國家補貼,加上農作物附加值大幅增高,超過工業的比重,農村人口的醫療、教育完全免費,中國的城鄉關系互相幫助和諧發展,像歐美那樣的鄉村美好生活才有可能,農村出來到城市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才會離開城市,回到農村?!?/p>
寫《革命后記》,因為不滿意
“小兒科”和“宮斗”
張英:先說說《革命后記》,你寫這本書的想法是啥?
韓少功:我們這一代人,如果說有什么切身感受的話,那么剛好是前三十年、后三十年全趕上了,有一點發言權。
當然,這前三十年、后三十年很復雜。中國人都想改變中國,大家心里很著急,在這一點上幾乎是共通的——都有一個現代化的夢。晚清的光緒和慈禧也這樣,后來孫中山、蔣介石,到后來的毛時代和鄧時代,也這樣?,F在來看,放在全球范圍里比較,中國的經濟發展速度最快,曾讓經濟學界困惑不解。阿根廷在二戰后位列世界前十,后來卻打拼成一個發展中國家。印度與中國在1949年是“并跑”,現在經濟總量和人均都與中國拉開了很大差距。從另外一個角度看,中國付出的代價也很大,不說“大躍進”和“文革”,改革開放前期,礦難之多,令人心驚。假藥、假酒、假什么的,有多少人喪失了生命,統計出來都是驚人的數字。這也是個充滿著挫折和痛苦的過程,值得認真總結和反思。
如果是個小國,發展更依賴偶然因素,思想文化建設的責任相對輕一點,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。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不一樣,更有充分清理和認知歷史的必要??上?,眼下知識界的狀態不大讓人滿意。
張英:為什么?
韓少功:比如,很多人只有道德化評價,拿幾枚“好人”“壞人”的標簽到處貼,也就是小兒科和連環畫的水平。歷史上并不是好人一定干好事,壞人一定干壞事。所謂好事也常常是兩害相權取其輕,哪有理想化的“好”?馬丁·路德·金,個人道德上大可挑剔,辮子一抓一把,但是你不能說他領導的民權運動就不行。吳佩孚呢,連他的敵人都認為他清廉,治軍有方,但是你不能說他反對共和是站在歷史的正確方面。再說,任何領袖都無法隨心所欲,但此前的“文革”研究差不多都是只盯在小范圍之內。
張英:宮斗。
韓少功:高層內幕,當然也可以和應該研究——如果你有材料的話。當然,我沒有材料。更重要的是,我根本不關心那些,只關心各種“英雄”背后的時與勢,關心歷史的大環境和大概率。我贊成法國史學家布羅代爾的方法,他從物種、氣候、人口、疾病、經濟活動等層面入手,從最基本的細節和條件進入歷史?!皶r來天地皆同力,運去英雄不自由,”他肯定最懂中國人這一說法。對于我來說,我生活在底層,也只能從這個角度來觸摸歷史,對自己有個交代。
左翼與右翼,在事實認定上有共同的偏差
張英:這本書真的是用了很多社會學、統計學的方法來研究,所謂“螺旋式上升”,它還是在上升,從很多層面,通過數據是能比較出來的。
韓少功:有人說我寫得太文學了,這不奇怪。我是個作家,喜歡還原現場,依托細節、案例、氛圍等做一些具體描繪,這就與純“學院派”拉開了距離。我也防止一葉障目,經常使用宏觀統計數據。為了照顧有些讀者的情緒,我的策略是這樣:針對左翼讀者,盡量提供他們認可的數據,比如國內官方的數據。針對右翼讀者,也是盡量提供他們認可的數據,比方西方機構的數據。
這本書是形象和數據的雜拌,從現場中提煉理性,從數據中還原感性。這不僅僅是為了寫得好讀。更重要的是,任何概念都是有具體語境的。一句話,是誰這樣說的?是針對什么這樣說的?是在什么情境里才會這樣說?……如果離開這一切,抽象討論只會是一地雞毛。比方說到自由,解放奴隸是“自由”,隨地吐痰也是“自由”,世界上至少有幾十種“自由”,你說的是哪種?當這一種與那一種打架時,你怎么辦?可見就一個抽象的“自由”說來說去,差不多就是廢話。后現代主義哲學最警覺這一點,認為任何抽象概念都可以“解構”,都是不堪一擊的“能指”。
張英:你這種寫法和結論,造成了賈夢瑋說的兩邊可能都不滿意。
韓少功:這本書拿到理論界和文學界,都評不上職稱,拿不下課題項目。你放心好了。他們更不易接受書中的一些看法。比如右翼比較能接受后三十年,說經濟成長主要是靠引進市場和資本主義。但我會問,很多國家早就這樣了,包括東歐早就放棄了階級斗爭,印度、菲律賓也早就有市場經濟了,為什么被中國經濟甩下了幾條街?有些左翼能接受前三十年,甚至說“文革”好就好在平等。那我也會問,那時的“紅五類”“黑七類”是不是一種等級?那時的糧票、布票等確實是平等分配,工資差別也小,但求學、就業、提拔、擇偶、人身自由等方面真是很平等嗎?不都有或“紅”或“黑”的等級鴻溝?我不是要同他們較勁,而是說要對自己誠懇,不說假話。
張英:政治也解決不了人性的問題。
韓少功:人類就是這樣,在經濟上平等了,在政治上可不一定。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?!拔母铩辈贿^是提供了一個馬克思沒見過的新樣本。有意思的是,右翼和左翼看上去形同水火,其實都把“文革”看成了平等的范例。右翼只是說,那時太平等了,我們眼下要擴大不平等,這才是進步。而左翼只是說,現在太不平等了,我們要回到以前的平等。價值取向不同,但事實判斷高度一致,有共同的盲區。
那時候,等級分化最初還算是溫和的,比如20世紀50年代大家爭當先進,爭相入黨、受獎、掛紅旗、有面子,如此等等。到后來愈演愈烈,變成了爭相舉報、構陷、人整人,甚至“武斗”,成了一種惡性升級。我這本書不過是回顧和清理這一過程,看它如何走向了大亂的悲劇。我根本不關心哪些人——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,對此該負什么道德責任,而是反思一種社會體制是如何形成的,如何成為一種隱形的強大力量,既助推中國取得了不少矚目的成功,也造成了沉痛的挫折和代價。這是不是比搞個人道德審查更重要?
張英:到目前為止,你怎么看這本書引起的爭議?
韓少功:至今為止的爭議大多糾纏在表淺層面,而且是情緒化的。這在我的意料之中。我的閱讀范圍有限,覺得林崗先生有一篇評論寫得很不錯,對接了我的思考。李澤厚先生在電子郵件中認為這本書“非常之好”,但我沒機會與他具體溝通。王蒙先生寫過一篇出版推薦信,稱贊這本書的“特色性”“深刻性”“創造性”“可讀性”。只是刊載版發行有限,單行本還未出來,有關討論并未充分展開。
肯定與否定,要先知道它是怎么來的
張英:我很喜歡這本書后面的結尾,你提到一句話,就是你反對這種宮廷敘事、傳說,你自己想做個制度關于文化的檢討。你覺得書中達到這個目的了嗎?
韓少功:再有神通的領袖,也沒法把中國變成美國第二,或把印度變成大號的日本。這就是布羅代爾史學方法的重要意義所在。
首先是物質資源條件。中國前三十年的計劃經濟是怎么來的?比如說當時的耕地是多少、畝產量是多少、總產量是多少、人口是多少、人均資源是什么情況?……20世紀50年代初期,政府也想放開市場,包括股票市場那時就有了,天津、北京都有。后來為什么把它關掉了?是怎樣的社會動蕩讓大家受不了?這些都牽涉資源問題。英國在二戰后期也大搞過一段“計劃經濟”,這個詞成了議員、部長們的口頭禪。那都是形勢所迫,此一時彼一時也。
制度傳統也是重要的國情。從孫中山開始,就是“以黨治國”,發現西方代議制那一套在這里水土不服,為此他與黃興分裂,被黃興罵成是要當“皇帝”。其實窮國最愁的,往往是社會一盤散沙,最缺的是組織化和執行力。黃興可能不太了解孫中山的苦衷。對付這種困境,有的國家靠軍隊,比如非洲、拉丁美洲等國家;有的靠宗教,比如伊朗等中東國家;有的曾借助皇權,比如泰國和日本……中國從秦始皇開始,就有強勢政府的傳統,孫中山能跳出這種歷史和文化的慣性?如果他沒有選擇軍人或宗教的政權,也不想學袁世凱稱帝,那么他的“以黨治國”,肯定是綜合考慮國情之后的權宜。
在否定或肯定一個事物之前,起碼先要知道它是怎么來的。一個智商夠格的當事人,不會把自己憋死在意識形態的天條里。只有一些后來人才自以為聰明,當事后諸葛亮。
避免單極化社會,先要拋棄烏托邦夢想
張英:你是不是也有一種焦急感,隨著親歷者慢慢都告別人世,不在場的人和在場的人,看那段歷史,是不一樣的?
韓少功:當然。有沒有親歷經驗,感受是不會一樣的。眼下有些小青年說“文革”很好啊,那多是因為沒有切膚之痛,以為“上山下鄉”就是旅游,以為“武斗”就是軍迷游戲。聽說鄉下人吃紅薯,他們可能說那可是很貴的美食啊。如果說到某些悲劇,他們也最容易進行道德批判——其實那就等于沒有批判。因為歷史上總是有壞人的,但歷史上總是有壞人,并不等于歷史上總是會悲劇重演——要是那樣,歷史研究還折騰個什么勁?
上次,一個香港記者問我“文革”會不會再來。我說大概率是不會了。他說原因在哪里。我是這樣回答的:一種全能性、單極化的社會結構已不復存在,基本條件被剪除了。當然,不論到什么時候,官場上還會有壞人,還會有權力任性和勾心斗角,但有了大規模、大面積的市場和民營經濟,有了從業自由、旅行自由、求學自由、上網自由等,就有了權力斗爭的退出機制、緩沖機制、消解機制、制衡機制,政治斗爭狂熱化的可能性就會大大降低。這也是說,社會結構是不能單極化的。無論是宗教、資本、官權,都不應成為壟斷性和單極化的力量,都得有自己的邊界和外在制約。
張英:確實有這種威脅,就是不問結果只問手段,現在物欲和金錢的主宰力量,我覺得已經很厲害了。
韓少功:世上沒有天堂,沒有完美的社會,只有相對不太壞的社會,值得人們去爭取。這是一種“次優主義”的積極態度。經濟、政治、文化——包括宗教的力量,如能達到一種綜合的互相制衡,就可望遏制各種力量之下的人性之惡,使之不至于滋生和膨脹成各種社會災難。眼下提倡“混合經濟”,公有制和私有制都不走極端,大概也是這樣的思路吧。
兩次大移民都產生了積極作用
張英:你在《山南水北》中,對過去的農村生活有一個整體的回望,農村作為一個接受者,你當年作為知青,是一個外來闖入者,你留下了啥?我很想跟你聊這個,《山南水北》剛好是你從海南搬回老家,再看農村這十幾年變化的思想結晶。
韓少功:作為當年的知青,我肯定對知青群體抱有一份同情,能體會當時他們那種茫然和傷痛,很多知青回城后也無法彌補,比如沒搭上高學歷這趟車,在后來的就業競爭中處于弱勢,一步慢就步步慢。這些我都能理解。
我也希望有另外一個視角,比如農民會怎么看?他們會覺得,你們已經夠不錯了,招生也好,招工也好,都優先你們。你們有了病痛,還可以找知青辦,辦“病退”。農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里,他們后來不也照樣出企業家,出科學家、藝術家、體育冠軍?憑什么你們在這里待了三五年,就“一輩子被耽誤了”?那人家幾輩子都耽誤了,還活不活?
張英:他的參照背景是那些沒有下鄉的人,后者是勝利者、成功者。
韓少功:各有各的難處。所謂“上半夜想自己,下半夜想別人”,掌握了話語權和大喇叭的人,有時也要有他人視角,顧及“沉默的多數”。
文化交匯是從小事開始的
張英:20世紀90年代初葉辛的《孽債》突然那么火,李春波的《小芳》那樣受歡迎,很多知青懷念自己的經歷,青春無悔。但更多的人是后悔,覺得那段經歷沒讓他們變得更好,而是變得更壞了,不如那些沒有下鄉的人。
總的來說,知青后來還是不錯的,大部分人都返城了,我母親插隊到農村,同一段歷史,他們的看法和當地的農民完全不同。
知青覺得因為我們下鄉,政府撥款給農村蓋了紅磚瓦房,還有人頭經費補助給生產隊,此前農民的房子都是土房;農民覺得新房都給你們住了,你們卻偷雞摸狗,偷奸?;桓苫?,動不動把自己的腳弄傷回去了。
韓少功:知青下鄉是一次大規模的移民,第二次就是改革開放以后的農民工進城,二者形成了雙向的移民潮,對中國歷史進程都產生了不可估量的推動。這里面有很多故事,構成了中國故事的一部分。比方說鄉下的一個窮小子,連村里人都看不上,后來進城做生意,當上了大老板,原來不無高傲的知青,要憑一份老交情去他手下找活干。又比如,當年一些知青對農村痛恨萬分,多年后卻忍不住懷舊,去老房東面前熱淚盈眶,在山水田園面前心潮澎湃,“青春無悔”比誰都叫得響。這種曲折和逆轉都是真實的,根本不用去編。
張英:去偏遠地區的農墾系統插隊,好像知青的遭遇會更慘一點,在接近城市的地區插隊的知青,不會出現村長強奸女知青、為回城不得不性賄賂等行為。
韓少功:那時相關的懲治也嚴厲,甚至嚴到槍斃。這種重判以前只針對涉及幼女、軍婚的犯罪,后來也把涉及知青的納入其中。
我認識的一個女作家,寫過一件她親歷的往事,說當年性侵她的一個干部被斃了。有意思的是,她眼下倒是對那個男人不無同情。那人雖不算帥哥,但能文能武,可恨是可恨,罪不至死吧?她后悔自己當年未能救那一命——這是她事后多年的感慨。如稍加渲染,這也可拿到好萊塢去拍一部悲情電影?
張英:我媽說,他們那時屬于第三代城市人,碰到經濟危機,就是“文革”前那一陣,統統被趕下鄉去。后面的知青去了,待遇比他們好多了,還真碰到一些比較純樸的農村人,后來就結婚留在那邊,沒回來的有好多。
韓少功:“上山下鄉”的最大原因其實是城鎮就業空間不夠,需要安置勞動力。后來隨著工業發展,包括70年代社隊企業的勃興,包括城市“灰色經濟”涌現,就業壓力緩解,知青政策也就逐步寬松了。后來的知青有老師或干部“帶隊”,下鄉時間也更短。
張英:還是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力量大,你看現在高鐵一通,西部地區的城市化,速度加快了,人的觀念和生活風俗也產生了巨變。
韓少功:我們下鄉時用牙膏,跳水和游泳,讓很多農民覺得稀罕。雖然是很小的事,也是一種文化交匯。有些知青學會了各種本領,當上了赤腳醫生,或者當上了木匠、泥匠、鐵匠、裁縫,對于中國經濟的轉型、成長也意義重大。拉美不少地方,那里統計學意義上的GDP并不低,但吃穿住行,比中國農民實在差太多。他們不會種菜,不懂中草藥,連像樣的木匠、泥匠都少,生活成本要虛高很多。
農業的附加值實在太低了
張英:在《山南水北》中,涉及了當代農村的許多困境,你怎么看這些困境?
韓少功:歷史欠了中國農民一塊大大的獎牌。這么說吧,他們承擔了中國現代化的沉重代價,是雙重的代價。在計劃經濟時代,工農業存在價格剪刀差,農產品價格極低,國家原始資本積累是從農民身上獲取的。然后,在改革開放時代,大量農民工成了廉價勞動力,為中國爭取了巨大競爭優勢,提供了快速發展的強大動力。深圳實際人口中占比90%的是農民工,但只有占比不足10%的戶籍人口享受了發展紅利的大頭。人均GDP是按戶籍人口來算的,因此深圳的人均GDP就變得極高,工資水平也就全國最高。在很多人眼里,這是深圳的成果,不是貴州的成果,不是湖南、湖北、四川的成果,你找誰說理去?深圳到貴州建希望小學,成了高尚的扶貧。但那些錢本就是貴州等地農民工創造出來的,這種長期“供血”被現有的企業、財稅體制遮蔽了。
農業成了“夕陽產業”,附加值太低,一噸糧食換不到一塊芯片,是很多歷史和現實原因造成的。在這種情況下,國家實行轉移支付,用工業反哺農業,包括在很多貧困縣,轉移支付承擔了地方開支的一大半。這起到了一定作用,但還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,無法逆轉資金、技術、人才、購買力等一切生產要素向核心區位的聚集。很多發展中國家都困在這里。如果他們連轉移支付都沒有,大量失地的農村人口進城,就會形成漫山遍野的……
張英:貧民窟。
韓少功:像孟買、里約熱內盧、墨西哥城,浩如煙海的貧民窟令人震驚,誰見了都可能絕望。我同印度的同行討論過這事。對方還是馬克思主義者,也見多不怪,聳聳肩,說貧民窟怎么啦?城市文化需要多元化,都建成千篇一律的深圳有什么好?他說貧民窟里也出藝術明星和大學者,他們還時不時去貧民窟懷舊呢。問題是,這個“馬克思主義者”愿不愿意在那種沒廁所、沒網絡、蚊蠅撲面、臭氣烘烘的地方待上三天?
張英:對農村來說,他們也面臨著一個問題,土地再一次重組和分配,北方好一點,一家可以包十幾畝地,南方分田是平均分配,沒法機械化,每一家都種得很不爽。
韓少功:要區別對待。北方可行的做法,在南方不一定可行。
張英:上海房價很貴,大量知青回城后,只能干保安、體力活之類的工作,有些知青后來又回了東北,包十幾畝地種植水稻,國家還獎勵,非常賺錢。北方的情況跟南方不大一樣。
韓少功:一旦工業發生周期性動蕩,很多工廠停擺,有些人就得回到鄉下另謀出路。包括有些年輕人,眼下也去鄉下做旅游、做特色農業。中國的責任田體制,給了農民工較大的回旋余地。責任田是他們一份替代性的“社?!?,是阻止中國出現大規模貧民窟的防火墻。
要使農業重新成為“朝陽產業”,至少不再需要轉移支付,道路還十分漫長。在沒有進一步的組織創新和技術創新之前,談這些還為時尚早。
華西村、南山村的路走不通
張英:對衰落中的農村來說,南山村能解決問題嗎?
韓少功:肯定不行,可復制的概率太小。南山村表面上是高福利和平均分配,但只是內部人專享,是靠人口占比90%的外來工供養的。如果把分配統計口徑覆蓋到外來工,就有緊張的雇傭關系,與分配的平等根本不沾邊。
張英:華西村也是這個問題。
韓少功:有一些村,不過是靠偶然因素,成了所謂明星村,就可能得到很多特殊資源,包括吸到不少財政奶水,成了“政績工程”。比如安徽的小崗村就一直由省財政廳定點幫扶,靠上了一個這么大號的財神爺,還累死了一位駐村干部。這有普遍意義嗎?有可持續性嗎?
張英:而且分三六九等,我到天津大邱莊調查的時候,核心層,包括村里的帶頭骨干,拿錢要多得多,其他人拿不到那么多。
韓少功:第二等級。
張英:對。村子發展起來后,再合并其他村,第二等級就出現了,像華西村,吞并了周圍的幾個村,再到吞并鎮,出現了五個等級,后面的等級就非常不滿意。
韓少功:外來務工群體可能更是等而下之。
張英:那就是第六等、第七等。他們內部也打成一團,比如嫁出去的姑娘究竟怎么分?南山村代表的方向,毫無疑問現在已經破滅了,它負債很多。
韓少功:真正可持續的發展,一要看組織創新;二要看技術創新。有沒有能人帶頭,帶有很大的偶然性。碰上了,當然好,想大面積復制卻幾乎不可能。
農民進城了,多數還會回到農村
張英:第一代農民工基本都選擇回農村,因為他干不動了,另外要當爺爺,幫著帶孫子。
韓少功:有些老板和能工巧匠,能在城市扎下根來,完全融入“城鎮化”。對于大部分農民工來說,且不說城市的高房價,即便他們能買下房,城市生活的高成本也是受不了的,所以他們大體上采取“進城賺錢,回鄉養老”的模式。攢下一二十萬,然后回鄉,只要不賭博、無婚變、沒天災人禍,過上一種基本上體面的晚年生活,還是可以的。鄉下人有責任田、責任山林等,增收節支的手段也比一般城市人要多。
張英:有很多社會學家觀察分析發現,第一代農民工愿意回農村,第二代不習慣農村生活,第三代買房上學落戶城市的很多,到了第四代,你就發現,他絕不回去了,他選擇的是掙多少錢我也要在城市買一個房子,落個戶口……
韓少功:如果從小就一直生活在城市,工作技能、人脈關系、文化習俗都已經城市化了,硬生生地逆轉回鄉也難。他們不可能在生存能力上舍長就短。
張英:他們會選擇在地級市和縣級市買房子。
韓少功:那里房價相對低,既有城市的繁華和方便,又離鄉村近,便于照顧鄉下的老人或土地??紤]這一點,中國以后大力規劃和建設好一批宜居、宜業的小城市,或者規模相當于縣城的大集鎮,恐怕是一種最優安排。
張英:現在發展縣以下的小城鎮,但看到的是非常殘酷的城市化,把農村大隊這一級的文化機構都撤掉了,小學、醫務室、大喇叭、電工什么的通通搞掉,鎮上只留一所小學,整所初中、高中都搬到縣城去,農村人很不方便,這樣推進城市遞進化。
韓少功:也有這種情況:有些鄉村人口流失嚴重,學校生源不足,一個班就十來個學生,老師都像是帶“研究生”,教學資源浪費大,并校無可避免。但并校以后,很多學生上學遠了,要寄宿,或天天搭乘校車,給家里增加開支,就抵消了減免學費那點好處。
更重要的是,眼下優秀師資和優秀生源都被上面“抽血”,縣里抽鄉下的,大城市抽小城市的,發達地區抽落后地區的,一層層地抽,底層教育就嚴重“失血”。這是造成階層固化更大的危險。據說以前的重點大學里,還能有大約1/3的學生來自鄉村,普通話講不好的鄉下學生一抓一大把?,F在呢,一個班上能數出幾個?那些安心在鄉下且堪稱優秀的教師也越來越少。
也許,國家應大力采購和制作優質網課,無償配送和覆蓋到所有學校。還應大規模培訓鄉村教師,讓他們具備線下配合與輔助的能力。這也許是給鄉村教育“止血”的第一步。這比多建幾所光鮮亮麗的學校,拿到電視上宣傳,要重要得多。
農村哪有桃花源,那是書生的想象
張英:很多人說你回鄉下是找到一個“桃花源”,你覺得農村什么時候能成桃花源?
韓少功:這么說吧,一大半唐詩宋詞都是寫田園山水,寫得美不勝收。但那時就沒有貧窮?沒有愚昧?沒有犯罪?沒有貪官?沒有黃賭毒?沒有各種糟心的問題?可見什么時候都可以有“桃花源”,至少每個人可以心里有。
就隱居避世這一點來說,我所在的山區,眼下都光纖寬帶入戶了,附近有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的兩個基站??梢娻l村也不再閉塞,一個人根本沒法“隱”。到處都有探頭,“人在做,探頭在看”,大家差不多都活在公開和透明的狀態,高度互聯的狀態。在這種情況下,整個世界已連為一體,“桃花源”不再有任何現實的可能性。有些鄉村做田園旅游,折騰一些或真或假的民俗,那不過是賺城里人“懷舊”和“鄉愁”的錢,所遵從的恰恰是現代商業邏輯,一片凈地里也紅塵萬丈,與隱居避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。
張英:現在老說“互聯網+”,你在書中寫到幫老鄉在網上賣大蒜頭,賣這個,賣那個。
韓少功:有條件做旅游的,其實只占鄉村人口的7%。絕大部分的農民還是只能靠種地。但種啥賣啥難,是農民最頭疼的。因為種養的周期長,市場波動大,價格總是成了過山車,連很多保險公司都不愿沾包。我曾想幫村里人找銷路,讓鄉村與城里機關、企業、學校結對子,直銷有機瓜菜。但城里人不相信農民的“綠色”,城里人的“包銷”也靠不住,最后還是搞不成。
應該說,互聯網提供了一種機遇。比方說,至少可提供一種信息服務,把全國小農連成一張大網,適時發布供需趨勢的監測和預警,包括近期、中期、遠期的預警,幫助農民及時調整產能,減少市場的盲目性。我同女兒討論過這事,也同一些商人和IT專家討論過。很多人說,這事太大,只能由國家來做。由公司來做的話,農民在公司面前永遠是弱勢,根本沒有談判和制約的籌碼,到時候可能不受其利,反受其害,被無良公司割了“韭菜”。
農村的科技服務有傳統,眼下還算做得不錯,都上線、進手機了。但銷售難怎么辦?看來信息服務、流通服務、保險服務等還急待補缺和跟進。這可能比派一些機關干部下鄉幫扶,然后由這些人找關系、跑銷路,甚至干脆由對口幫扶單位全員攤派“愛國瓜”“愛國蜜”什么的,要有效得多。這種機關攤派式的促銷,其實大大扭曲了市場信號,是解決了小問題,埋下了大問題。
互聯網對小農的幫助特別大
張英:利用互聯網技術,現在有一些村子實現了局部改變。
韓少功:賣干果干菜,賣各種土特產……農民在一些領域已開始突破了,有不少好消息。其實,小農有小農的好處,可以充分利用零散的勞動力,有利于生物的多樣性,產品也容易保證口感和營養。
我女兒在美國讀書時,我與老伴去探親,發現那超市里的牛肉、豬肉、雞肉都超難吃,像塑料肉,放各種佐料還是味同嚼蠟。美國是大農業模式,容易造成生態的單一化,增加病蟲害;產品質量也存憂,比如一只籠養雞45天就上市,事快三分假,肉質就大打折扣。
張英:會用一些激素。
韓少功:眼下我家的雞都是散養,生長期在400天以上,當然要好吃得多。這種自由雞,比那些工業雞、速成雞、“塑料雞”,價格要貴幾倍。
張英:這種產品拿到網上賣,能逐步形成品牌。
韓少功:小農業最大的毛病是單位效率低,生產商忍不了400天以上的生長期,覺得賺不到錢。這就是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在打架。從全社會的角度看,錢少賺一點,但有利于生物多樣性,有利于利用零散勞動力,有利于提升農產品的品質,有利于人類的健康和口腹之樂……這些利益怎么算呢?因此,從更加宏觀的角度來計算利益,應該給小農業應有的地位?;ヂ摼W是可能把小農業效率提升上來的。
80年代也有很多問題
張英:現在不少讀者很關注尋根文學,其實都是想象,80年代好像一切都美好,欣欣向榮。重讀80年代的作品,你是繞不過去的作家,你怎么回看哪個年代?
韓少功:也不完全是那樣。80年代很活躍,大家都覺得新時代到來了,充滿著美好的想象。那時人們都比較單純,貧富分化的壓力不大,文化人對經營自己的利益也沒經驗,都有一種青春的狀態,很陽光的狀態……這都是一些好的方面。
但80年代——至少在前期,還有很多舊的禁錮沒打破。比方不尊重知識產權,編輯對你的文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,想怎么刪就怎么刪,你沒辦法。大學的中文系還在批丁玲、批流沙河呢,把他們當“毒草”。
到了80年代中期,冒出一個“尋根文學”的話題,也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話題,沒什么出格的意思,無非是要關注和重視本土文化傳統。但有人憤怒指責這是對“現代化”和“全球化”的反動。
在另一方面,也有人說我們的“根”不是在延安嗎?為什么要尋到腐朽的封建主義那里去?怎么能用孔子什么的來取代馬克思?連一些溫和的文壇老前輩,馮牧啊,陳荒煤啊,見我都像見了失足青年,恨鐵不成鋼??梢?0年代也有膚淺和僵化的一面。
張英:80年代的文學繁榮是不可阻擋的,張賢亮說,因為你沒有別的機會,別的門還關著,聰明的人統統在這里頭,大家都在寫這個,都在表達,文字的成本最廉價,后來市場化,狀態大變。
韓少功:那時電視機很少,更沒有互聯網,市場經濟也沒充分開放,對理工科人才的需求有限。因此很多人閑著沒事干,大家茶余飯后都在關心文學。幾本文學雜志就成了最搶眼的媒體。文學既有恢復性的繁榮,即此前被禁的作品重新進入視野,《洪湖赤衛隊》《林海雪原》等;也有引進性的繁榮,存在主義、現代主義、先鋒派、意識流等一窩蜂涌入國門。
張英:長期饑餓導致大補。
韓少功:恢復和引進疊加在一起,當然熱鬧。那時候,一個青年發表一篇短篇小說,就可能成為后來那種“天王”“巨星”似的人物。
本質的東西,根本沒法西化
張英:那時知識分子比較天真,對西方有一種美好的幻想,簡單到歸納西方是海洋藍色文明,中國是內陸的黃土文明,認為西方就是好,就是我們的未來。在那樣的語境下,突然冒出了韓少功,帶著一些作家說要找自己的文化之“根”。到現在,我都很好奇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個轉向。
韓少功:最開始是對傷痕文學的政治化、標簽化有所不滿,總覺得這不過是另一種圖解模式,因此提出人不光是政治的人,還是文化的人。一旦進入文化的分析,任何有點頭腦的人,大概都不難明白文化都是有傳統的,一味模仿他人是沒什么出息的,東施效顰是沒什么出息的。阿城的《棋王》出來,就沒有那種洋腔洋調,不再是移植國外的“樣板戲”,讓大家感覺很興奮。這種寫作有一種中國的味,中國氣派的現代感,從某種意義上說,不過是曾經一度被“文革”中斷了的東西,重新釋放了生命力。
張英:它不是針對西方。
韓少功:儒家、法家、道家、佛家,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列入禁區,“橫掃四舊”就是干這個的。改革開放以后,“全盤西化”論復活,看上去與“橫掃四舊”不同了,其實就否定本土文化傳統而言,又是異曲同工,是左右聯手。問題是,中國人想要來一個整體的文化“換血”,且不說有無必要,做得到嗎?那么多非洲國家,被西方長期殖民過,官方語言早已是英語或法語,宗教主流早已是基督教,國家精英幾乎全部拿的是洋文憑,政治、經濟、法律制度都是照搬西方……它們“橫掃四舊”或“全盤西化”夠徹底了吧?但它們現代化了嗎?
張英:這和中國很像,不管啥文明飄過來、飄過去,它沒有改變。
韓少功:人吃牛肉,不會變成牛。人吃豬肉,肯定也不是想變成豬。不管如何對外吸收,最終目的還是要做自己,做好自己。
張英:所以那時候也要跟兩邊掐。當時很多論文給你扣的帽子是保守主義者,是落后的。
韓少功:那不奇怪。在那個情緒化的輿論環境里,如果出現于丹講《論語》,出現易中天講《三國演義》,都可能會被噴死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公文和新聞中的“尋根”都是一個負面詞語。
我根本不是保守主義者
張英:在特殊的時期,社會價值混亂,思想空轉、精神頹廢的狀態時,你翻譯了一本超級暢銷書,就是昆德拉著的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》。
韓少功:那是1986年。
張英:吻合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狀態。我很難想象你會去翻譯昆德拉這本書。
韓少功:我提出“尋根”這個話題時,正在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,除了寫家信,成天就泡在英文里。我后來譯昆德拉也好,譯佩索阿也好,都得益于這一段餓補。這沒什么奇怪,我從來不反西方,從來不是一個國粹派,倒是覺得西方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學習。
我只是遺憾不少狂熱的“西粉”,并不了解西方,更沒讀過幾本外文經典原著。我太了解那些哥們了,沒幾個外文好的,你八抬大轎請他們學外文,他們也讀不進去。即使到了國外,他們也總是習慣于找中國人扎堆,包餃子,說八卦,打麻將或打撲克。
張英:很多當年喊著海洋文明,擁抱藍色文明的人,到美國后,都變成了左派。
韓少功:美國國會有一個調查,說中國留學生大概有3/4并不認同美國。其他發展中國家也差不多。奈保爾還寫過,有些人也喝可口可樂,也用iPhone,還跑到五星級賓館開房,圖的是偷看游泳池里洋妞們的大腿。但他們轉眼也可能成為恐怖主義的蒙面殺手,他們一時的西方化狂熱并不可靠。
恐怖主義的心理根源,其實是貪欲,是貪求無望后的怨恨。如果真是一個虔誠的教徒,禁欲主義那種的,他倒是根本沒必要怨恨,沒理由對自己并不在乎的東西咬牙切齒,是不是?
中庸本身也是一種立場
張英:你一直處在一個中間狀態,所謂的“第三條道路”,兩邊不討好,包括現在出的這本《修改過程》,也是這樣的狀態。你怎么看這樣的狀態?
韓少功:我覺得挺好的,如果我到處被認可,那倒不一定是好消息。中庸并不是和稀泥。中庸就是反偏見,是一種很堅定的態度,必然被各種偏見所不容。有人說,你分析那么多,但價值判斷總是曖昧。我說,不對,我對你們所說的那種“明確”保持距離,表示拒絕,這實在是太明確了。我不贊成你們的那種簡單化,那種成天哭天抹淚或怒氣沖沖,實在是太明確了。
張英:你的作品原來很感性,講一個故事,后來越來越多引入哲學的方法,忽視了很多事物的復雜性和真實性,就導致他會選擇一種立場。五個字吧,活在真實中,你會看到很多復雜事沒辦法簡單化處理。
韓少功:對。我們的生活,要通過各種維度才能看清楚。很多事情操辦起來,也要保證一種分寸。比方說,我們不能不吃鹽,但過多的鹽肯定是毒藥,這里就有一個分寸的問題。
張英:提到某位老作家鐘情于現實主義,你曾說,他再不好,但他有他的訓練。
韓少功:像美術素描一樣,有基本功的。
張英:可你又是一個另類,在文體上突然從《馬橋詞典》,到現實主義的《山南水北》,再到《日夜書》。這樣巨大的變化,又非常自然,對很多作家來說,這是一個很艱難的問題。
韓少功:有的風格多變,有的風格恒定,都是正常的。在這方面并沒有一定之規。只是在美學基本原則上,有一些東西不可動搖,叫萬變不離其宗,或萬變不可離其宗。比如說“像”——有一個小孩子給我看他的作品,質疑為什么要“寫得像”。他寫唐朝人,寫外星人,覺得那就是他的想象力,既如此,那他還需要寫一個老人就“像”老人,寫一個女人就“像”女人嗎?他覺得“像”完全多余。那我就只好直接崩潰,沒法往下談。
天不變,道亦不變,文亦不變。這個不能變的,就是一些基本和硬核的美學原則,是基本功和硬道理。你想象力再強,不管你玩什么流派,但你下筆的線條必須準確,必須寫得“像”。有人說,齊白石沒練過素描,但他做過木匠吧,木匠活就是他的素描,是非常強調線條準確的。
張英:藝術品就跟瓷器一樣,有品質要求,有規格、規制的。
韓少功:芭蕾舞就是芭蕾舞,京劇就是京劇。藝術都有基本的標準和規范。你可以多樣化,但程派也好,梅派也好,你不能踮著腳去演黑臉武生,更不能把八字步當芭蕾,說那就是你的想象力。
張英:對于你來說,寫小說最基本的東西是什么?
韓少功:文學是有價值觀的,要表達思想情感。這是一條。文學語言是要有造型力的,要有感覺含量的,這也是一條。如此等等。如果一個作家只會花拳繡腿,打了一大通,打了一輩子,也沒扎扎實實寫活過一個人物,那你的牌子再大,地位再高,旁人也只能呵呵兩聲。
我寫不了十個《爸爸爸》
張英:一個老作家,你由現實主義出道,老老實實寫故事,到后來的先鋒探索和本土化雜糅,《馬橋詞典》橫空出世,《山南水北》文體獨特、氣象萬新,內在又有自己的美學追求和藝術品格,如何完成這種巨變的?
韓少功:我好奇心強,喜歡玩點新花樣,很早寫過《飛過藍天》,那種詩化的;也寫過《謀殺》,那種夢幻式的。我不大習慣于重復自己?!栋职职帧穼懲旰?,有人說這個好,你再寫十個,就成了大師。但我連寫第二個都覺得乏味,實在沒沖動,自己有障礙。再好的紅燒肉,天天吃也會膩味吧。有些作家的變化,其實原因簡單,就是喜新厭舊,不像評論家說的那么邪乎,沒那么多深謀遠慮。有題材的新、文體的新、思想的新……都可能誘發沖動。作家對這一過程的事后解釋,其實也常常自己會說錯,或者說得假。就像球員上場了,經常只能跟著感覺走,“行于所當行,止于不可不止,”哪能把一個個動作都說出個所以然?有時甚至是一時失控,忘乎所以,意亂情迷,失魂落魄,那倒可能是進入了寫作的佳境。好句子大多是失控之下一不留神蹦出來的。
當然,這樣說,不意味一個球員可以天天坐等大神附體。日常訓練是必需的,甚至是刻板和艱苦的?!笆炷苌?,”說的是靈感以高度可控的日常訓練為前提,以笨功夫為前提。
張英:作為領軍者,能夠一直站在文壇的前沿,也不容易。
韓少功:不敢。我眼下甚至都不知道文壇的“前沿”在哪里,很多人說的那種“前沿”值不值得自己耗費心血。我沒什么其他愛好,太不會玩了,既然已攤上這一行,就只能扛下去,有時忍不住給自己加點壓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