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西湖》2022年第4期|薛超偉:雨遲
薛超偉,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,現居杭州。2014年畢業于復旦大學MFA創意寫作班。作品散見于多種文學刊物,有短篇小說集即將出版。
一
寺里有些熱鬧。入秋后,善信游人不減反增,求佛,也觀景。滿院多是常青樹,鐘樓西側的幾棵銀杏黃了,放生池的水被落羽杉映紅,這些顏色透露一點秋意。南方的秋總是溫潤的。放生法會將近,常住們都在做準備工作。這天下午,我在宣傳欄出放生法會相關的黑板報,有位善信帶著小孩站在邊上看。我用粉筆寫字,小孩跟著念。我畫蓮花,小孩說,蓮花。畫完最后一筆,我轉身作禮,女子合掌回禮,拉過小孩,請我給他摸頂。我拍去手上的筆灰,撫摸小孩的腦袋。隨后,母子兩人歡喜離去。聽到小孩說,媽媽,師父給我開光了!女子說,那叫加持,你呀,以后好好吃飯,就能長高了。自然,并無這樣的神通,但信者恒信,不好推辭。受戒兩年,每次遇到這種事,還是感覺于心有愧。
回寮房洗手,師兄不在屋內。門口的黃葛樹尚有濃蔭,這樹喜歡在春天落葉,秋天里得積攢好些日子,才能堆滿一地。我拿來掃帚清掃落葉。百年黃葛,樹干健碩,旁枝肆意生長,有一些伸出院墻去。墻那頭是大學,一寺一校,只有一墻之隔。我靜立片刻,想起隧道里的畫。離晚殿還有一段時間,進屋放好掃帚,朝寺外走。
大雄寶殿前,不少人在上晚香。門邊有義工菩薩守著,提醒善信們不要踩在大殿門檻上。我曾問過我的戒師,這其中有什么玄機。師父說了一些遵照古禮、法相莊嚴之類的話后,淺聲說,踩爛了又要修,多麻煩。天王殿前面是一片大廣場,廣場上有放生池,常有善信提一桶水族物命放生到水池里。水池擁擠,生靈困擾,寺里每年都要清理一遍,讓部分生靈移居水庫,剩下的這才又過得安適一些。
出寺門,過人行道,就是隔壁的大學了。這所學校以風景聞名,節假日會有門禁限流,其他時間,僧人進出都無妨礙。僧眾和學生往來彼此的修行場所,和樂融融。校內有個西苑食堂,賣的饅頭很好吃。以前找師父敘說煩惱,師父說,大學食堂里的饅頭好吃,你去吃。我便去吃了,果真比寺里的好吃,這話是斷不能跟齋堂的飯頭師說的。買了四個饅頭提著,路過湖邊,疏柳映水,湖面靜謐,偶爾被飛過的小生靈點一下,蕩開漣漪。游人不少,嬉鬧、信步,但校園大,顯得疏落,反而比寺里清凈。我在草坪坐下,望著湖心的三只黑天鵝,據說是國外引進的,它們在水中的幾塢白云間穿行,互不著色,姿態與古詩中描繪無異,只是顏色有別。眼前的景象,與千年前詩人在楚國寺宴飲時所見相似:慧日低輪,下禪枝而返照;法云凝蓋,浮定水以涵光。我默念著。這文章和駱賓王的其他作品一樣,堪稱絕倫,但后面有一句講得不好,他說:醉可逃喧。若醉能逃喧,伽藍不必供佛,賣酒即可。大抵是宴會上的場面話。他是喜歡喧鬧的,因此廣結各路朋友,不擇良莠,也因此隨叛軍造反。關于駱賓王最后的去向,說法不一,或說兵敗后自盡,或說歸隱寺院。我想,某個時刻起,世上有了兩個駱賓王。留在寺院的駱賓王,一定是除凈現業流識,證得菩提,才放下了寫詩的念頭;不然,他多寫一句詩,那詩就會遁逸而去,流轉于塵世,山門是擋不住的。想了一會兒古事,我起身往隧道走。
隧道東西貫穿山體,初衷是為擴建學校做準備。隧道兩側的墻壁豎直,歷屆學生在上面作畫,起先是玩鬧般涂鴉,后來越發鄭重,新畫覆舊作,留下的,總體上是不俗或者有趣的作品。久而久之,長達一千多米的隧道,就變成了畫廊。有些畫是用涂鴉噴漆繪就,其余大多是用專門的顏料描畫。壁畫中有相當部分是畢業主題,留下作畫日期的作品中,最早可溯及十一年前,另外一些畫則充滿機趣。隧道中部的墻上,并排緊挨著兩個消火栓箱,一個是真的,一個是畫出來的,遠看難以分辨。隧道備有防空洞,各洞口被鐵門封住,便有人在大門的四周畫上藤蔓,每扇鐵門立時變成了古堡一隅。在隧道入口處有一幅畫,一只熊貓騎在高高的樹杈上,身邊就是一彎弦月,其勢也危,其態也憨。在隧道出口處,另有一幅熊貓,只不過這回弦月被樹梢鉤住,原本它所在的位置被熊貓取代,熊貓無憑依地高懸在空中。兩幅畫風格有異,不似同一人所作,像畫者間的玩笑,也像一個故事的前因與后果。還有一些名畫的仿作,如《拾穗者》,如《洛神賦圖》,大約為了節省空間,只畫了一小段。有葛飾北齋的浮世繪,是《幻術》中“吹馬”一角。
我常來這里賞畫,也偷師,給寺里的黑板報找素材。這個習慣,在做義工時就有了。剛開始,隧道畫廊是個特別靜僻的地方,后來隨著這所大學名聲愈盛,隧道也成了必游的一景。游人多了,壁畫常遭污損。起初是拘謹的一筆兩畫,諸如“到此一游”“畫得好”之類,污跡一多,后來者的筆法就肆意了,無章法的涂鴉在墻上滋生,連篇的文字繁密如蝗,蓋過那些原作。壁畫幾經修復,仍然擋不住游人的參與欲,于是壁畫與污跡就共存了。之后,有些在墻上棲身很久的畫作,會被一片白漆遮去,或許是畫者所為,不甘作品被污染。
上個月,有幅畫被白漆蓋住,好幾日都沒有新墨添上,我看著那片空白,心有所念,就找來丙烯顏料,畫下一幅畫。畫里是個小女孩,大概八九歲,姿態并無特別,臉上有些歡喜,微微俯身,似乎向著此在的世界張望。我叫她雨遲。這畫屬于我,又不屬于我。她可能被新作覆蓋,也可能留存得久一點,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增減幾筆。就像現在,除了之前的污跡,她身上新貼了燒烤店的廣告卡片,手臂上寫著一人對另一人的示愛,鼻子被涂黑了。我沒有去除這些污跡,留著也好,跟其他所有的畫一樣,并不會貶損什么。我在墻邊盤腿坐下,隧道里有游人,有自行車駛過,有風。我從塑料袋里取出那好吃的饅頭,吃著,陪雨遲坐著。
以前,雨遲住在我家附近。她出生那天,下了很久的雨,有個道士路過她家,指著門上貼的門神,說姑娘福薄,取個硬氣一點的名字,叫尉遲吧。她家人改一個字,叫了雨遲。雨遲五歲時,一個遠房親戚懷不了孩子,想把她接過去領養,雨遲前面還有兩個姐姐,家里就同意了。她去了新家,改稱呼是個難事,經過一段時間,認了女主人作媽媽。大概過去兩年,女主人突然懷了身孕,便又把她送了回來?;貋砗笥幸欢螘r間,雨遲不說話,父母打她,她也不說。家里留她一個人的時候,她把門鎖死,爬到二樓窗戶上,盯住外面,提防有人過來把她領走;有時盯著盯著就睡著了,被大人的砸門聲驚醒,打開門,迎面一個耳光。父親很強壯,下手沒有輕重,她更愿意惹惱母親,母親打了,父親一般不再動手。母親是個聲音尖銳的女人,跟人說話總是像指責,或許就是指責。父親每天推著板車去菜場里賣豆芽,大家叫他“淋豆芽的”。雨遲有時蹲在后屋的豆芽桶邊,看著那些豆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,看一整天。她想到父親,他那么高大,卻被那么細小一個外號裹著。家里兩個姐姐,一個喜歡吃話梅,枕頭底下總有話梅核;一個喜歡對著錄音機唱歌,錄了很多磁帶。她們讓雨遲去偷家里的錢,反正她總挨打,倒不如派點用場,拿到錢分她。她就去偷了。幾次三番之后事情敗露,父親沒說什么,晚上做飯時喊她過去,讓她嘗嘗咸淡,她伸手去拿父親鍋鏟上的肉絲,鍋鏟一翻,進鍋蘸一下油,貼在她的手背上。
雨遲比我大幾歲,我記事起,從窗戶望出去,常會看到她在家門口擇菜或洗衣服,我過去找她玩。她是個洗菜時都會面露兇光的人。但小孩子越怕一個人,越會好奇,因此我經常圍著她轉。有一次我身上癢,站那里不住地左右扭動,用衣服摩擦皮膚止癢,她見我這個樣子,就笑了。我之后刻意在她面前扭動。扭多了似乎沒意思,她又冷漠如初。
童年多雨。每次下雨,整個小鎮都跳躍。雨天比晴天更能聽到小鎮的秘密,可能大家都以為雨聲能遮掩自己,所以格外放聲,爭吵聲、笑聲、歌聲,都比往日迫近一點。在雨天,我能聽到雨遲的哭聲。于是下雨天我經常打傘出去,站在雨遲家門口聽聽動靜。有一次她跑出家門,走在雨里,我撐傘過去接她,看到她胳膊和腿上都是烏青。我踮腳把傘舉過她的頭頂,遮住雨,她頭發上還在淌水,落在我臉上,她整個人變得隱隱約約的,就好像,她身上匯聚成雨遲的某些部分滴落下來。
那時我常邀請她來我家玩,她來了,但不愿進門。我們就坐在院子里。她寫作業,寫日記,我認字不多,也拿本子在邊上涂涂寫寫。瞄到她手背上的疤,我問她,為什么叔叔只打姐姐你一個人,為什么不打另外的姐姐?她們應該分擔一點。她說,你這問題不對,不應該這么問。我似懂非懂,又有些難過。我希望她開心點,就畫畫給她看,畫得不好,畫一個輪廓,討巧地稱之為動物園,或小鎮,或山。我說她長大后,會到山里生活,每天的工作,就是在夜里點一盞燈,讓像我這樣膽小的小孩,或者小動物,不那么害怕;等到某天一只松鼠叩響屋門,她與松鼠換班,走下山去。她問我,下山做什么呢?我支支吾吾,答不出來。她想了想說,下山來找你,山下已過去百年,我來看看你這老頭,還認不認得姐姐。我拍手笑。她告訴我,不用旁人點燈,害怕的時候念南無阿彌陀佛,就不怕了。我記在心里。獨處時念佛號,果真變得安心一些。學佛后讀《楞嚴經》,讀到陰魔一段,當夜做了噩夢,醒來滿身冷汗,不停默念阿彌陀佛方得平靜,閃過一念,從前很多個夜里,雨遲一定很害怕吧。
二
晚殿結束后,回到寮房,雖然身體疲累,未聞午夜巡鐘,不得入睡。洗漱過后,便和師兄聊天。師兄俗臘小我兩年,佛學院畢業,性情外放,常有驚人之語,有時提醒他,他聲稱,臨濟一脈,訶佛罵祖是常態,且持無相戒,百無禁忌。問過他為什么出家,他反問我,庭前黃葛何故歪斜?閑談中,他拿出手機,向我推薦日本一名虛擬歌手,叫作初音未來。他指著照片給我看,是一個卡通小女孩,梳著兩條藍色的長馬尾。他點開一條視頻,是初音未來所唱歌曲。我說,不合戒律吧。師兄說,你聽就是。我仔細聽,她唱的竟是《般若心經》: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電子合成的經誦,聽來十分奇妙。初音未來誦畢,師兄說,虛擬歌手誦經,可以說是最離法執的,無雜念,無分別心。我說,有些詞發音跟普通話挺像的。師兄說,日本的佛經,大多用吳音音讀,古時佛教從中國傳入日本,也帶去了吳音。近世以來,禪宗在日本發展得很好,又反哺中國佛學。我點點頭,想到達摩祖師東渡中土,其后鑒真東渡日本,今又回傳,佛法永續,善超諸有。師兄見我喜歡,又打開一個視頻給我看,上面仍舊是一個卡通小女孩,但跟初音未來模樣有別,發色灰黑,身穿漢服。隨即,屋里響起《楞嚴經》的唱誦,跟之前那首不同,更近人聲,堪稱妙音。卷一唱誦完,師兄問我好聽嗎,我點頭。師兄說,她叫洛天依,算是初音未來西渡中國傳法的弟子吧,在網上,她們唱流行歌,也唱道經、佛經,聽眾很多,古之高僧大德尚不能及。我說,她們會成佛吧。師兄似乎愣了一下,說,會吧。又聊了幾句,鼓鐘先后響起,我們睡下。夜風嗚咽,蒙眬間只一翻身,就聽到了開靜的晨鐘。
早課動靜最大。維那高聲舉唱,木魚敲得快,眾人也急急誦經,慢誦會瞌睡。用齋后出坡,擦洗佛殿,搬運幾日后的放生法會要用的貨物。忙了一個上午,回寮休息,路過菜園時遇到那位種菜的老人。老人六十多歲,來寺院做義工已有六七年,遇佛事法會總有他身影,幫忙布置,迎來送往;等常住們結束儀式,他又獨自敬拜佛菩薩,很是虔誠。開春一個傍晚,幾位新參從隔壁的大學打完籃球回來,經過佛殿時,其中一個光著膀子,老人看見了,怪他們不恭敬,而且,讓在家人瞧見的話,會輕慢了佛法。那幾個新參連忙道歉。恰巧一位老參路過,喝住老人,指他犯了大罪:說僧過惡。新參們覺得沒那么嚴重,在一旁打圓場。老參說,要說誰有資格教訓你們,是戒師,是住持,我自然也沒什么話講,就這樣吧。老人惶恐不安,回去之后病了一場,病愈后不敢去法堂、佛殿,也不敢禮拜佛像,每天早晚課,在自己的房間門口朝大殿方向遙遙跪拜。他搬到早年凈頭值守時住的老屋子里,包辦了公廁的打掃,女游客有意見,他便只掃男廁。平時還種菜,現在寺里統一采購,無需自種,但菜園還是在的,他種些白菜、西葫蘆、黃瓜、蘿卜等,采摘后送到齋堂去。他不敢與僧眾說話,倒是會跟我說幾句,大概因我是新參,對我不那么害怕。我曾寬慰他,學佛之人應無所懼,還講了些禪林公案,百丈禪師考驗徒弟黃檗禪師的時候,見徒弟不悟,便擰他鼻子,黃檗不怕,反倒回敬師父以巴掌。佛門是有規矩,但不能因規矩阻礙了求道。聽我這么說,老人反而更惶惑了,直問我掃除種菜有無功德。我說有功德。他放心一些。之后見到他,我便不再說理,只是聊幾句日常,到菜園里看看他種的菜。他又向我確認,行住坐臥都是修行,是不是?我說是,要有信心。他聽后似乎又有些悔慚,為自己問出了這樣的問題。
幾日沒見,老人看去特別憔悴,我問他好嗎,他說好,聲如耳語。我引他到僧寮外,在黃葛樹的樹壇坐下,請他跟我一起念佛。他結了跏趺坐。我停下來,讓他學我把雙腿放下來閑坐。他照做了,有些遲疑。我告訴他,是可以這樣念佛的。我們念了一陣,停下,我起身去屋內拿來手機,給他聽師兄介紹的洛天依的經誦,跟他講,世上也有這樣的經誦。他有些困惑,瞇縫著眼睛湊在手機跟前,看了一會兒,又側過耳細聽。洛天依唱完,我說,佛法不使人恐懼,如果你感覺害怕,可以不學,使人害怕的佛法無用,是魔道。老人愣怔了好一會兒,緩緩點著頭,爾后笑了。他整個人松弛下來,說他知道了,沒說更多,我也不問。起身行禮,各自離去。
下午住持師父在法堂講《華嚴經》,善信居士都來聽法,堂內地方不夠,老參新參自愿將位置騰出,長幼不論,彼此謙讓。我們搬來長凳、竹椅,坐在廊下,堂內宣法,堂外聆聽。年邁的同參已經穿上厚衣服,手蜷在懷里慢捻佛珠。我看見菜園的老人坐在石欄上,仍離我們較遠,總歸是來了。那些住寺的貓不再游蕩,伏在臺階上打盹,每一階貓數不一,瘦弱無定,遠看駁雜,又似有其自在的規律。東邊的照壁上浮動著樹影,陽光將法堂屋脊上的魚吻影子也投在照壁上,那魚便在樹影中游動起來。
住持師父講華藏世界海。須彌山無數風輪互相托持,最上的風輪托持著一片香水海,香水海中有大蓮花,蓮花中安住著華藏世界。華藏世界海中又有數不盡的香水海,香水海中又有數不盡的世界種,世界種中又有數不盡的世界,其中就有一個我們所在的娑婆世界。住持又描述那無數的香水海,我聽到香水海右旋,亦有香水河右旋圍繞,如何是右旋,不太明白,偶然抬起手,看見自己手指頭上的紋路,似乎又懂一些。想著,眼前的世界,可能在佛陀開始宣法的瞬間誕生,也在偈頌的尾聲中消逝。
講經儀式結束,法堂又歸還給善信游人,貓便四散。我跟在一只貍花貓身后,隨緣放曠。它身段頎長,每一步都從容,被游人逗弄,也不特別搭理,穿廊過院,到了羅漢堂,它上構樹,飛到屋檐上。已有三兩只貓在上面等著它了。屋頂是歇山頂,我喜歡這個名字,古人把詩意賦予很多名物,大概因為物比人長久。
羅漢堂是這座寺院最后建的大型建筑,完工約在九三年。建羅漢堂,初衷是為了吸引游客。舊時人們喜歡在寺院數羅漢,從任意一尊羅漢開始往下數,多大歲數便數到第幾尊,以所點到羅漢的外形作為依據,卜測接下來一年的運勢,可以自己解簽,也有記載在冊的相應說法作為參照。怎料世事變化太快,羅漢堂落成數年后,便鮮少有人專程來寺數羅漢。外頭好玩的東西太多。幸好寺里香火也逐漸旺盛起來,或許與羅漢有關,或許無關。我繞到羅漢堂西面,整面墻嚴絲合縫,但有一處有孔洞,正好是一塊磚的形狀,像被當初砌墻的人遺忘了。寺里的一些建筑,原本保留有不同年代的紀年磚,清代的有多塊,明代的也有,還有一塊宋真宗時期的紀年磚,這些磚都是后世復建被毀壞的寺院時重新砌上的。早年,那塊宋代紀年磚失竊了,竊賊先敲掉周圍的磚,再把那塊紀年磚摳出來,留下一個大窟窿。建羅漢堂時,就在這面墻上刻意留一塊孔洞,警示后人,并且把先前修復寺院時替換下的紀年磚,都送到市博物館去。博物館擇選有價值的幾件,其余退回。寺里怕人惦記,把剩下的幾塊都砸碎了。我摸摸那個孔洞。
我走到羅漢堂正面,踱入堂內。望著眾尊者的姿態,我心中也默默計數,到三十的時候停下,是破邪神通尊者。尊者左腳踏于座上,左腿高出右腿許多,神情悠然。我佇立片刻,繼續看后面的塑像。滿宿尊者歪著腦袋。法上尊尊者左臂長于他人。師子翻尊者右手左指,似乎在說“看他”,所指方向,破邪見尊者的白眉垂到胸前。我在別的寺院見過破邪見尊者是滿面虬髯的,跟這里完全不一樣,總歸是須眉茂盛。步出堂外,望望檐上,貓已不在。我沒有去翻解簽的本子。三十,是雨遲現在的年紀。
三
那時雨遲告訴我一個故事。鎮上早年有一個小女孩,被送給另外一戶人家收養,長到成年,又順著幼時的路找回來,跟親生父母相認。兩家離得很遠,坐車要一個多小時,兩個家庭也從沒有來往,她是怎么找回來的?大家都說,是她一點一點回憶起來的,時間越久,家鄉的面貌反而越清晰,有什么街道,有什么店面,串起來,就知道家在哪了。我聽到這個故事,有些感動。雨遲卻說,這女人跟有些狗很像,它們被丟棄后會回來,無論丟到山里還是另外的城市,都千里迢迢找回來,一身傷痕。她說,回來干什么呢?那時雨遲十二三歲,有些事悄然發生了變化。有一次,雨遲幫母親把一包咸帶魚送去親戚家里,走到半路,突然覺得,也許不送也行。她沒有去親戚家,而是沿路問了好幾家飯店,找到一家愿意收咸帶魚的,把咸帶魚賣了。又去市場買了一袋柑橘,把柑橘帶回家,說是阿姨的回禮,剩下的錢她自己收了起來。她想知道會發生什么,結果,什么都沒有發生。一周后母親跟親戚通電話才發現出了什么問題。母親讓她把錢拿出來,這事就算過去。她知道不是這樣,但還是把錢拿了出來。母親扇了她幾個耳光,誰教你撒謊的?品著這話,雨遲顧自笑起來;又挨了兩個耳光,笑止住了。這是個實驗。她很早就知道,稍微偏離一下常軌,事情就會變得不同。她從中體會到一種控制感。
雨遲上中學時,她父親生病了,胰腺上長了個東西,人變得枯瘦,仍是高,耷拉下來特別陰冷。經常能聽到他在家門口嘔吐。因為這變故,雨遲的兩個姐姐早早參加工作,雨遲初中畢業后也進了廠。在工廠,她像男生一樣跟工友玩在一起,交了很多朋友,廠里廠外的都有。有一陣子,她跟一群騎摩托車的青年走得很近。里面有一輛邊三輪,帶倒檔,轟出的聲音特別低沉。他們夜間在大橋上飆摩托,邊三輪跑不快,但最惹眼。雨遲坐在邊三輪的車斗里,駛過大橋那一排路燈,高舉雙手歡呼。有一回我在路上遇到他們,他們就說帶弟弟兜兜風,輪流載我跑了一圈。坐在車斗里的時候,車手讓我抓穩了,他把車斗翹了起來,我陡然升高、傾斜,差點甩出去。他說,你姐坐車的時候,我不敢這么玩,好玩吧?他說了自己的名字,我沒記名字。過段時間,雨遲就不坐他車斗里了。她后來又交了幾個男朋友,其中一個是診所的小醫生。小醫生人正派,說話不會繞彎。他對她說,你爸身體不好,那個病,沒幾年了,你對他好一點,不能這么到處玩。雨遲說,我就該每天撲在他床前哭哭啼啼?小醫生問她有什么想做的事。她說掙錢。他說,那就該有計劃,多學點東西。雨遲說,你要是我爸就好了。他就笑,溫溫和和。他每天有很多道理要講。有老人家來診所里鬧,說打了你們的吊針,肚子疼了一晚上。他就跟老人徐徐地講,條分縷析,講到最后,兩人聊起了家常,到飯點老人就回家了。雨遲去小醫生家里,想看看他不為人知的一面。他的房間很干凈,被子疊得整齊,甚至,童年的玩具還收納在箱子里,放在房間角落。這一切是那么妥帖,她坐在椅子上,想象了以后跟他一起的生活,她不知道該把自己安插在哪個地方。她翻他書架上的醫學書,沒有一頁能看懂,還有很多英文書。她輕聲說,我小時候學習也很好的。后來,她跟一個中年人戀愛,是個生意人。那人送她衣服和首飾,還給她一個身份:大專畢業,在郵局上班。他帶她出入各種聚會,讓她多看多聽少說。有一場飯局,桌上都是他的舊友,大家開各種玩笑,氣氛很好,她喝了些酒,不小心說漏了嘴。其實無人在意,但他臉色難看。散場后他給她打了輛車,她把著車門不走。那是她第一次向人哀求,也第一次驗證了早已知曉的道理:哀求無用。
雨遲父親的病越來越重,一直疼,尤其在夜里,躺著不行,坐著也不行。母親沒有好臉色。有一次雨遲見到母親冷不丁打了他一巴掌,因為他把剛吃下的東西都吐在了床上。雨遲說,爸又不是故意的。母親說,我知道。晚飯后,母親會拉著她聊天,聊過去的事,似乎她從前那些逆反的舉動,在時間中也磨洗出一點可愛。雨遲明白,沒有誰天生被喜歡、被討厭,不過是價值高低的問題。她看看自己,一個工廠小妹,除了年輕,也沒有什么。她聽說過很多女人的故事,她們訴諸婚姻來改變命運,折騰一生,也沒有比別人過得更好。如果她在工廠有學到什么的話,就是絕不要在操作沖床的時候搭理別人;也有比這更好的經驗:很多遭罪的事別人示范過,就不必再親身體驗了。她不再熱衷于跟人戀愛。過了一段時間,她從工廠辭工,在城里做傳菜員,做銷售……去哪個崗位,都迅速跟人熟絡起來。后來,有個老鄉要去外地開餐飲店,缺人手,邀她去。臨行前,她來找我,聊了很多,問我有什么想要的東西,過年給我帶。我說,你掙錢不容易,存著吧。她說,你傻呀,我去做生意,以后有錢了。我說,等你掙到再說。她說,別扭。行,我看著買。
過年的時候雨遲沒回家。第二年也沒回來。她家里人只是說她在外做生意。雨遲就這么不見了。我也不驚奇,她早告訴過我,她是要離開的。
那時我已接觸佛學一段時間,在家也坐禪,仍感覺有隔。世上還有那么一處境地,想要親往??紤]了一段時間,下了決心,跟家里人說打算出家。他們跟我談了一夜,有很多自責,后悔因為工作,從小對我疏于陪伴。我解釋,這不是他們的問題,后來說開了,他們也理解了我的想法。母親說,從小到大就見你安安靜靜的,不太笑也不太哭,喜歡一個人畫畫。下雨天,總打傘出去轉悠,以為你腦子有什么問題,后來知道,你是去接那個孩子。你心地好,大概真的跟菩薩有緣。那晚他們做了很多囑托,像是訣別,我安慰他們,我只是選了另外一種生活方式,其他沒有什么分別。如今想來,算是誆騙吧。
四
過幾日寺里舉行放生法會。放生本是隨喜而為,但把善信聚集起來,擇一專門的日子放生,也是與人方便。社會上放生多有亂象,在鄉野放毒蛇的有之,在淡水里放海產的有之,有違佛法。民間對放生文化也多有詬病。年初寺里開了大會,全寺上下學習科學放生知識,引導善信合理放生。凌晨就有善信陸續來寺。齋堂施粥,后廚一鍋一鍋地熬粥,三人派粥,三人遞碗、收碗,忙而不亂。上午,寺里安排各類宣傳活動,善信到會議室聽講座,在大屏幕觀看放生紀錄片。又給眾人分發放生指南,拒絕不如法的放生行為。
下午,天王殿前,住持主法,僧俗大眾云集,泱泱數百人有序站立。住持領僧眾齊誦經咒,大眾居士亦雙手合十,心內明澈。誦畢,住持師父手托一盂楊枝凈水,給大眾灑凈,口誦香贊。眾人圍繞水箱,里面的生靈游動、撲騰。
天色有些陰沉,像要下雨。天王殿內香火通明,光芒從檻窗鏤空的圖案里漏出,讓人心生暖意。我想起,戒師說他小時候住在寺院,無聊的時候會在天王殿的檻窗上走迷宮。本來不是迷宮,是一些封閉的幾何方塊,因為窗格子殘損了幾處,那路就走通了。悠長歲月,生生滅滅,寺院經歷了無數次的生死,而今又至鼎盛。
住持師父持咒,授三皈依。隨后,又念誦放生文,到后半段,大眾齊聲唱誦。有雨點落下來,一顆兩顆,不太能感知,看放生池水面的雨滴,似乎又已經下下來了。儀式仍莊嚴進行。唱誦完畢,眾人在放生池邊展開一張巨大的塑料布,一端放進水中,眾人用手托著岸上的部分,做出一個滑道,將水箱里的魚、龜先后放在滑道上,滑進池中,這樣避免高拋時傷害了它們。小生靈一只只滑進了池中,眾人默念佛號。等最后一條小魚跳進池中,眾人收拾好現場的東西,匆匆跑去廊下避雨,有笑有惱。有人說,雨也繃著,等法會結束,才安心落下。
善信們撐傘離開,也有些留在寺內,義工菩薩端出熱茶給他們喝,我們也去幫忙。到傍晚的時候,常住們回寮房休整,準備晚課。走在路上,雨還在下,是細雨,雖說是細雨,到寮房時衣服也濕了,身上微寒。我換了件僧衣,站窗前看黃葛樹,世間大概就只有這些無情眾生不怕淋雨。突然想,應該給雨遲畫一把傘。雖然隧道能避雨,但有傘備著,總歸沒錯。只是這么一閃念。我帶上顏料,撐傘往寺外走。
那時,雨遲跟老鄉到了外地,在城市里玩了幾天,老鄉帶著她吃好喝好,接著雨遲被告知:沒有餐飲店,但有一門好生意,賣烏煙。他有上家,有貨,她機靈點,可以掙很多。她感到難以置信,回旅館收拾行李。他說,你這樣回去,不被人笑話嗎?他說他不攔她,她可以自由來去,但應該好好考慮一下,他這是為她好。她想了一夜,最后決定干這活。
她做了四五單就被抓住了。當時警察只是在車站例行查身份證。她有些緊張。她知道,裝烏煙的袋子在包的夾層里,夾層在大口袋底部,身份證在側袋里。但警察一問,她突然忘了,打開大口袋掏了很久,想到底下的東西,她就越發害怕。警察說,把東西倒出來看看。她停下了,看著他。警察說,請你把東西都倒出來。她轉身跑,被警察摁在地上。
在審訊室,警察問她,鴉片哪來的?她說,不是,這是烏煙。警察說,鴉片、烏煙,一個意思。她說,這是烏煙,治病用的。警察說,還敢狡辯!她一下哭了起來。她邊哭邊說,我真的買的是烏煙,賣藥的人告訴我,這東西可以止痛。我爸胰腺都爛掉了,整晚睡不著,我買來給他吃。治不好沒關系,就想讓他好受一點。警察盤問了她兩天,她只是哭,只是說買藥治病。后來,案件被移送司法機關,她仍是這樣的說辭??赡芩麄冏隽艘恍﹦訖C上的調查,可能她的話有可信之處,她被判了兩年。她坐牢期間,父親過世了。
出獄不久她就找人結婚了,向丈夫隱瞞了一點往事。丈夫普普通通,不會給人看病,也不會騎摩托,但很順從,什么都聽她的。她在外人面前罵他,他也不還口。她帶著丈夫做生意,開始是擺地攤,后來開了家日用品店,想著攢下一筆錢,去開個火鍋店。母親和姐姐與她不怎么來往,她知道自己有兩個外甥女、一個外甥,但不知道名字。她與丈夫生了個兒子,從懷孕開始她就很焦慮,她不喜歡孩子。她忍著兒子的哭鬧,有時候煩躁得不行,就發瘋似的掐他。兒子哭得喘不過氣,丈夫過來抱走兒子,她坐在地上發愣,對自己說,男孩子皮實,打不壞。她刻意跟兒子保持距離,大部分時間待在店里,每晚在柜臺數錢,對不上賬就會很沮喪。丈夫總是早早哄睡孩子,不睡的時候,也教他安靜,媽媽會生氣。四歲開始,他就變得乖順,很少哭,坐在沙發上看一整天電視。有一次他在樓梯口玩,不小心滾了下去,人摔得昏沉,她跑過去,看到他嘴角流出了血。她抱著他大哭。送醫院,是舌頭咬破了,她放心一些。那晚她摟著孩子睡,他咯咯笑,給媽媽講故事。后來,她發現他經常弄傷自己,狠掰自己的手指頭,單腳站在樓梯口搖搖晃晃。
那時我受戒不久,春節回父母家里探親。雨遲跟我講起這些往事,臉上看不出情緒。她問我,應該叫你師父還是?我說,跟以前一樣的。她笑了。我建議她帶孩子去看醫生。她說看過了,孩子在練習矯正,但主要問題不在孩子身上。她指了指自己。那天她問我,念佛經能不能修心,讓性格變好?我告訴她可以試試,但主要還是聽醫生的。她點點頭。她問我,那寺廟在山上嗎?我說,不是,在鬧市區,隔壁有所大學,熱熱鬧鬧。她說,那挺好。等孩子大一些,我也存到錢了,就買輛車,帶老公孩子去寺里找你玩。我說好。又聊了幾句,我起身。她把我送到院門口。走出很遠,我回頭看了一眼,發現她還站在那里,見我回頭,她笑著沖我招招手,那笑里有兒時的面影。
下雨的校園很安靜。這里的屋頂,好幾座也是歇山式,燕尾飛翹,屋檐下有木雕垂花裝飾,山面翠綠,檐面磚紅,在雨中那些顏色顯得古舊。我在寺里就常常望屋頂,這大學里面的高一些,它們是劃在天空中的線條,是天地的分野,人在陷入無盡追思的時候,能被屋頂拉回來。
我走到隧道,往雨遲的畫像走。走到那,發現壁畫沒有了,雨遲原來所在的地方現在是一片白墻。是被人漆掉了吧。我有一瞬間的悵惘,又覺得,也挺好。沒有,就不會被損毀了。我看墻上其他的畫作,感覺有些不對。很多畫都沒了。我邊走邊看,一直走到隧道尾部,粗略估算,少了四分之一的畫作。我想找個人問問,是不是學校在清理壁畫,可雨天隧道無人。我往隧道的入口走,想著改天問問學校里的學生。
突然有一些聲音,從細雨中曲曲折折傳來。我凝神聽,再熟悉不過了,是佛音,是早晚課殿里的齊誦,也像剛才法會上的吟唱。但又有些許不同。我走出隧道,那聲音愈加響亮。聲音來自頭頂,我循聲望去,在山上,有東西影影綽綽:先是看到一棵橫著的樹在山林中移動,像是被很多人扛著,仔細看,不是人,是動物,一匹馬,還有一只熊貓。再仔細看,山林間還有許多動物,也有人,都在走,不疾不徐,又像是在趕路,不知道要去哪里,但總有要去的地方。我沒有看到她。我知道她在里頭。某個時刻,大約是佛音最盛時,一切聲音陡然消失,雨聲也停了,但雨還在下。天地寥落。我合掌拜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