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向午、尹學蕓:情感是小說的魂魄
? 喻向午(以下簡稱“喻”):
學蕓大姐好!你的中篇小說新作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與讀者見面了,很符合我的期待。我最初接觸你的作品是在2014年初,讀完《大寶生于1971》,我立即就被震撼到了。也是從那一年起,你的創作進入全面爆發期,并迅速受到文壇矚目。很多讀者以為你是一位出手不凡、橫空面世的新銳作家。了解你的人都知道,其實你的創作已經積累了很多年。四年后,你獲得了魯迅文學獎。這四年時間,據不完全統計,你發表了四十部左右的中篇小說,一些重要的作品也是在這個期間發表的。
毋庸諱言,當受到文壇關注,以及隨后獲得魯迅文學獎時,你已經不再年輕了。同時代與你一起出道的很多作家,上世紀90年代前后就已經在文壇聲名鵲起。為什么此前這么多年,你的創作一直沒有引起文學界足夠的注意,當讀者發現你時,你又能在很短的時間受到文學界的一致認同?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。我曾感慨,學蕓大姐真是一個生不逢時的作家,但又是一個生逢其時的作家。
? 尹學蕓(以下簡稱“尹”):
向午好。謝謝你為這個訪談做的所有努力。也謝謝你對作品的青睞,以及一直以來的獨具慧眼。
也是這次偶然翻查資料,發現梁又一寫的評論《萬物生而有靈》,是以《大寶生于1971》《活在他們中間》以及《賢人莊》中的三只狗作為評介主體。后兩部作品先后發表在《小說界》和《長城》,都被你們的選刊轉載過。如果不是看到評論,我根本不會意識到曾寫過三只狗,而且會引起評論家的注意。再看出處,原來是長江文藝雜志社的公眾號推出來的。哎,你們總是默默支持啊。
我走出來或不走出來,都沒什么好奇怪的。兢兢業業的寫作者到處都有??倳腥嗽诟髂挲g層、各時間段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冒出來。作品是有時運的,這同人的命運一個道理。我平時有句口頭禪:好好做人好好做事,其余交給命運。事實證明命運不薄好好做人做事的,有人在我身上看到了光,這可能是我對社會對文壇做出的最大貢獻。
? 喻:
上世紀80年代初期,西風東漸,隨后幾年,先鋒文學在中國興起,并迅速風行一時,成為那個時代最受人矚目的文藝風潮。當時先鋒文學并沒有在“寫什么”這個層面尋求突破,轉而關注“怎么寫”,一批年輕的先鋒作家將最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形式技巧層面的創新。當這種創新遇到瓶頸之時,先鋒文學也漸漸走向式微,而隨后涌現出來的一些比較活躍的作家以退為進,于是新寫實主義、后現代主義逐漸成為文壇新的景觀。上世紀90年代,畢飛宇、李洱、東西、艾偉等等一批出生于60年代,并于90年代走上文壇的作家,形成了“新生代作家群”,他們或多或少受到先鋒文學思潮的影響,逐漸成為90年代以后中國文壇的主流。你的現實主義的創作形式,很容易湮沒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各種文藝風潮中。從這個角度說,作為一個“60后”作家,你確實有些生不逢時。
直到90年代中期“現實主義沖擊波”出現,“寫什么”才重新受到重視?!跋蠕h”的疲憊,以及近些年對“講好中國故事”的強調,現實主義再次煥發生機?!爸v好中國故事”是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強項,回顧歷史,時代和社會的具體風貌如何,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由小說家呈現的結果。
在這樣的時代風潮下,你有二十余年的創作積累和相當水準的創作實力,受到關注,得到普遍認同,并獲得很高的榮譽,這應該說是水到渠成的結果。
? 尹:
年輕的時候閱讀了大量文學作品,那樣一種浩瀚的閱讀現在不會有了。很多閱讀都像云霧一樣面目不清。但即便是面目不清,也在成長過程中提供了養分。所以閱讀是最好的催化劑。不同的只是自身領悟力和產生效能的不同。還有,作品被人關注也需要契機。但這都不是作者能夠考慮的。我反復強調的一點,對于作家來講,就是最大程度呈現你的才華,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。你呈現了,也許就會被關注到。不被關注,那只能繼續努力。任何時候都別放棄。這也是我基于自身經驗最想說的話。
怎么寫應該是一個永遠值得探討的話題。各種文學思潮的興起,對現實主義是一種覆蓋或湮沒,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但歷史是循環往復的,有它特有的周期性,所謂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,大概就是指這種特定的時候。個人的情況千差萬別,再活一回我也不可能成為新銳,而是那條漫長攀登路上的徒步者。這是性格使然。享受過程比享受結果重要,否則漫長的人生路干些什么呢?講一個好故事當然重要,但還有比故事更重要的穴位,就是人物。人物寫好了,故事自然就出來了。反之,故事講得再好,如果掩蓋了人物,也難說是好小說。反觀外國文學作品,大師們以短篇刻畫出的不朽人物比比皆是。
面對一個題材怎么著手,更多的可能與經驗有關。用什么樣的形式呈現,我是不太考慮的。我只求講得舒服。有時一個開頭反復寫,其實就是找一個能夠舒服的點位。
如果說魯獎重要,那可能是作品會帶來一部分受眾。但對作者自身,不意味著你的地位更高或你的作品更好。踏踏實實寫自己感受到的,作家其實別無長物。有時候想想《紅樓夢》或《金瓶梅》,后人從中看什么?透過人物、故事、細節,從字里行間感受那個時代的氣息,我以為是最重要的。
? 喻:
談學蕓大姐的創作,離不開“現實主義”這個關鍵詞。我們回顧西方現代主義、后現代主義等等思潮的誕生與興起,都是有哲學家、思想家在承前啟后地不斷推動?,F代主義文學、后現代主義文學,理論和文學創作是攜手前行、相互印證的。中國的先鋒小說創作,從形式到內容的陌生化,也都可以找到參照的路徑。而現實主義文學在當下則要面臨更多挑戰,“現實”越來越具有難度?,F實主義的歷史太悠久了,在中國有著最為扎實的根基,現實主義的優秀作品和理論著述汗牛充棟,如何創作現實主義文學作品,可以在文獻中找到無數現成的、公認可行的論述。但從作品形式和內容的陌生化角度考量,沿著既有的現實主義路徑,在前人積累的經驗基礎上,很難有超越性的突破。創作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,需要底氣和雄心。當然,時代和現實生活永不停歇,文學語境和現實場景也在不停變化,現實主義在不斷地實現自我更新,它與新的社會思潮以及新的社會現象相結合,打開了作家新的創作空間。我們看到,依然有大部分作家堅定地走在現實主義的道路上,開拓著現實主義的視野,并且成果斐然。因此,從不勝列舉的現實主義小說家及你的創作實踐看,當代中國的現實主義文學并沒有被那些偉大的作品終結,而是與時代和社會同步,在推陳出新,健康發展。
新時期以來,我們處在穩定的和平發展年代。面對紛繁復雜、碎片化的現實生活,現實主義作家需要具有化庸常為神奇的能力,考驗的是作家的敘事能力和對生活抽絲剝繭、不同凡響的認知能力。否則,何談拓展現實主義的邊界。一個成熟的作家,在形而下的世俗生活基礎上,他應該有能力虛構一個具有思辨性和形而上色彩的現實空間。李浩說這種能力是作家技藝而不是生活,是作家的技藝能力。
文學敘事是一項專業性極強的技藝,書寫現實很容易陷入到雞零狗碎的平庸,將它從平庸中拯救出來需要大才華。那種將現實生活直接轉化成文本的敘事,注定不是真正的文學敘事,哪怕他掌握了生活中一個具有傳奇性,或者一個令人動容的故事,也無濟于事。成熟的作家本身也是一個稱職的思想者。一個純粹客觀存在、誰都可以復述的故事不是一個真正的文學文本,如果文本沒有思想者創造性的介入,就不具備思辨性和敘述的藝術性。從《李海叔叔》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這些作品中都可以得到印證。
? 尹:
為某個主義而寫,我相信在天底下的作家身上都不會發生。所有的主義都是評論家事后總結出來的。離開主義,評論似乎就無所附著,但主義確實是文學最好的歸類方式和方法,雖然聽上去有些累。但也不得不說,作品被歸類也似女人找到了婆家,莫名有種歸屬感?,F實主義創作分為廣義和狹義,無論是文學藝術對自然的忠實,還是摒棄理想化的想象而主張細膩地觀察事物外表據實撰寫,指向都基本一致,那就是現實主義作家對待現實的態度。如果做一類比,就像土壤里的蚯蚓,以翻查每一寸土地為己任。
你有關現實主義的說法,差不多也厘清了本源和方向。捫心自問,我是無意中闖入這條河流的。我相信,大多數作家在謀篇布局的時候想到的是人物和故事,而不是符合哪種旨趣。不知道馬爾克斯或卡夫卡面對一個題材動手前都會想到什么,我確實對這一點挺好奇。正如你所言,現實主義有著優良傳統,有汗牛充棟的經典難以企越,但我還是要說,創作是個體的,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書寫方式,經典都是歲月淘洗出來的。
從生活中撿拾創作元素,是我一直以來的遵循。生活提供了廣闊的創作空間,作家只需做個有心人。至于技術性問題,都是在漫長的寫作實踐中慢慢解決的。只不過有人解決得好,有人解決得不好。
? 喻:
你對于故事,或者說對于現實生活的關注,遠遠超過了對于敘事形式的關注。在現實主義道路上,面向平常人物和尋常生活,這樣的創作更考驗作為創作主體的作家的技藝。當下現實主義創作的難度和開創性也應該體現在這個層面。
現實主義文學并不強調小說內容、語言和形式的陌生化,它是在小說的深度和厚度層面掘進。同時強調情感和倫理的常理化而不是陌生化。情感和倫理一旦陌生化,就無法得到讀者的共情和呼應,這樣的現實主義創作無疑是失效的。
形式的新穎和敘事的扎實,孰重孰輕,本不用厚此薄彼。我們知道,先鋒文學并不排斥故事本身,在強調形式、內容和語言的陌生化的基礎上,也在試圖講好故事;現實主義文學也并不是一味埋頭講故事,而不講究形式和技巧?!惰F雀子》的形式和結構就頗為出彩。在敘事和人物塑造的技巧上,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,從人物出場,到讀者的大致印象形成,到矛盾沖突過程中人物形象的確立,到從不同口徑,讀者對人物形象認知的不斷強化,這種穩步推進也是技巧。作品的前半部分,有一個人物齊天嘯,他的出現看似閑筆,可有可無,但這卻是一個非常巧妙的鋪墊。齊志與雪燕離婚后兩年沒有見面,彼此也不再刻意關注對方。但雪燕離婚后的生活必須大致呈現出來,不然作品的完成度就不夠。誰來講述雪燕當下的生活?小說通篇只有一個人合適擔當此任,那就是齊天嘯。整個罕村,進過城的人很少,坐過飛機的能人就齊天嘯一個。他在城市偶遇一直打工的齊志成為可能,見面談及罕村、龍村和雪燕就水到渠成了,換作其他人就不合邏輯了。
一個優秀的現實主義小說家在敘事過程中,總是顯得游刃有余,氣定神閑,你很難在他的故事敘述過程中找到破綻和漏洞。這也是李浩所說的“技藝”。
? 尹:
小說的謀篇布局我都是興之所至。讓我進入創作狀態的原因有很多,一個人,一句話,一個故事,或一個細節。不是想明白了才動筆,而是邊寫邊想明白。從一個小切口,抵達一個大世界。這樣水漫金山樣的恣意方式,特別讓人著迷。寫作這些年,也沒人告訴我應該怎樣或不應該怎樣,所有的經驗和技法,都來自于廣泛閱讀以后的兼收并蓄。以《小鮑莊》為例,我不知道我從中汲取了什么,但在我最初的創作中,確實受到了啟發,甚至與發表在1990年第5期《天津文學》的《大河洼紀事》有關,那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。那樣一種混沌的難以言傳的感覺在生命中特別重要,你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你分明知道那里有些什么。
你立足小說做文本分析,我談的是構成小說的元素和要件。寫完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,我告訴自己這是屬于柴禾末子味的作品。也就是說,我沒有哪部小說離農事這樣近,離鄉俗這樣近。唯其如此,我才想用一個形而上一些的篇名,用來提拎那種意緒中的無法言說。年輕時候的浪漫沒有錯,即便付出代價也難說后悔。我相信,我筆下的齊志就是這樣的人。生命的走向充滿了波折,但各種滋味是提供給文學的養分,收獲的行囊中有溫潤的東西值得回味,這樣的人生是充盈的。
人與人不同,村莊與村莊也不同。民風與風俗有關,而風俗這樣的概念,過去講百里不同俗,其實隔一條路、一條河都風格各異,在這個小說中,我也想寫出某種變化。
? 喻:
前面你談到了塑造人物,我想起錢谷融老先生“文學是人學”的文學觀念。1957年,錢谷融發表了題為《論“文學是人學”》的文學評論文章,影響深遠。這些年,可能是“文學是人學”已經成為廣泛共識,談論的頻率并不是很高了,但它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指導意義依然有效。
“文學是人學”的文學觀認為,只有以人為中心,把人寫活,才能真正做到藝術地表現現實生活。錢谷融主張文學應該回到活生生的、有血有肉的“具體的人”,“抓住了人,也就抓住了生活,抓住了社會現實”。而如果本末倒置,一個支離破碎的“工具人”反而無法反映現實。錢谷融還認為,作家不僅僅是現實的旁觀者,他應該與這個現實發生一種“痛癢相關、甘苦與共的親密關系”,“偉大的文學家也必然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?!边@種文學觀念讓思想和情感成為不可分割的統一體。
當讀者讀完《李海叔叔》《鐵雀子》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等等篇目后,可能會更深刻地理解“文學是人學”。你有相當數量的作品都在關注人和人的處境,題材涉及家庭、婚姻、親情,涉及人及其復雜的社會關系。人一旦陷入復雜的人際關系,陷入到兩難境地,人性的深度和復雜性就會被有效放大,這對應的是小說家不凡的虛構能力和思辨能力。同時,對人的關懷,也是最具普遍意義的價值關懷。這些話題我們后面再具體展開。
? 尹:
人學與文學這樣的話題,有談爛之嫌,但永遠不會過時。如李海叔叔這樣一個形象,能喚起讀者的情感記憶,恰因為他屬于“這一個”,而又與普羅大眾的生活息息相關。我得到的很多信息中,都是我家也有這樣一個李海叔叔,而不是我就是李海叔叔這樣的人。與前者相比,我期待的后者永遠不會到來,這也是有趣的事。饑餓不是主題,但所有的人物和情節都圍著它在轉,繁復的人性表象下,一個“吃”字貫穿整個人生。利用各種迂回戰術,付出各種辛勞,歸根到底也僅是為這一點。
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。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你會有許多有趣的發現。當這些有趣上升為有意義,大概就有作品的雛形了。用《李海叔叔》去對應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,也是個絕妙的事。前者是探訪外部世界的邊界,后者則向內。與其說我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處境,莫若說我關心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困境。審視自身或審視他人你會發現,困境無處不在。而處于困境中的人,才是有故事的人。
設身處地是一個偽概念,我一向這么認為。即便你走著他走的路,呼吸著他的呼吸,也難感受他所有的感受。但創造的人物不一樣,可以預設他所有的思維和立場,可以牽引他走向任何你想讓他走的地方。當一個新的人物誕生,并在心里久久停留,大概就成功了。
? 喻:
考察學蕓大姐的小說,我們可以從多個角度入手。小說的時間背景,是我關注的一個角度。李浩認為,很多以現實生活為基礎的小說往往存在“背景依賴”問題,在一個時期內極有影響的某些作品隨著時代的變化、人們生活的變化,其背景上的附著物會一點點散盡,閱讀者能夠以自我的日常經驗疊加進去的部分會一點點減弱,它的影響力和共感力會有所減損,甚至變得毫無價值。
但你的創作有個特點,就是跟當下最熱點的現實生活保持了相對的距離,小說寫熱點題材的不多。你的故事經常發生在十年前,二十年前,甚至四五十年前,大部分作品是寫你熟悉的人和事物,比如《李海叔叔》,就是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寫起,比如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,大抵從上世紀80年代寫起?!端脑潞苊馈?,也是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寫起的。你的寫作,最重要的關注點就是人物。你通常將人與人之間建立聯系的時間拉長,視野因此顯得非常開闊,在被拉長的時間段里,有時代的變遷,有人物關系的變化。所以你的作品觀照人與社會,是經過時間沉淀的。很多作品無法通過時間關,經過時間的檢驗,十年后會淘汰一批作品,二十年后,能夠保留下來的作品少之又少。你對于時間的把握是由視野決定的,客觀上也讓你的作品具備相對較長的保質期。
? 尹:
話題讓我想起舊時的一些情景。在我高中畢業七八年的時候,也就是二十五六歲,寫過一些生活中的人物,當然都是習作。那時我就有一種遺憾,人物沒法放到我所要表達的時間和空間里,換言之,那種有限的時間和空間無法詮釋我所要表達的。這種記憶非常清晰,現在的七八年已經有了漫長感,可以改變很多。但年輕時不是這樣,覺得這點時間都還來不及改變什么。就像深處的城池,再大的風浪也吹不皺水面。所以特別羨慕有人生經歷和閱歷的人。有時看年輕人的作品,他們少有我那時的焦慮,他們站在某個時間軸上,可以橫向看世界。似乎我的目光生來就是縱向的,總想探求深處有什么。這也許就是一種思維定勢,恰巧被我利用了。
還可能與性格有關。我不習慣輕易給人下定義,而是在形成時間鏈條上的關鍵節點看人和事物。小說人物恰好是這樣的產物。我經常說,做人做事寫小說,都要想著兩個字:格局。不是說我做得如何好,而是我心里有這樣一個概念,可以做一個自覺的追求者。這些可能也恰好成就了我的小說以及小說人物。
像《四月很美》這樣的作品,都是你反復提,你不提我都快忘了。這種來自個人經歷的小說,在我的作品中沒有那樣大的占比,它跟《李海叔叔》甚至可以形成參照,都有主人公的成長元素。
? 喻:
你對時間的把握和處理,會產生一種水到渠成的閱讀感受,那就是滄桑感。滄桑感來自于將時間拉長之后的回望。經歷漫長的時間,情感的對立和沖突消解之后,即會產生明顯的滄桑感。源于生活、直接從生活現實中取材的小說,其中的情感和倫理很有可能反向投射到現實生活,與閱讀者的經驗參與形成交互關系,閱讀者可以將個人的經歷、經驗和感受向其中疊加,由此產生共鳴。而作品的時間厚度促進了這一閱讀感受的生成。
在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中,雙人被最符合主人公齊志對于婚姻生活和夫妻關系的完美想象。這個完美想象是齊志最樸素的理想,但理想近在咫尺,卻始終無法實現。罕村結婚不久的青年齊志對于婚姻的理解不同于老一輩人,起初他還處于夢想階段,也因此跟自己的父母和岳父、岳母起了無法調和的矛盾,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新婚妻子雪燕。但在堅硬的現實面前被碰得頭破血流。對婚姻的夢想終究是個泡影。
你也沒有讓關于婚姻的浪漫想象無處容身。作品中,具有隱喻意義的“道具”雙人被,直到齊志再婚,都未被“毀尸滅跡”,你要為美好的事物留一個念想,畢竟,我們的生活需要念想。主人公齊志也是這么想的,“小建也要娶媳婦了,這床被子從來也沒人蓋過,可以鋪在兒子的婚床上”。閱讀者一言難盡的感慨,正是對作品滄桑感的回應。
? 尹:
說來真不是有意,你做責編的幾部中篇都是鄉土敘事。潛意識里,我會覺得鄉土敘事更有分量也更符合我為人為文的初心。具體到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,它確是從罕村長起來的。齊志就像鄰家兄弟,一個“過日子人家”的男孩子,與“不是過日子人家”的女孩結婚,既有觀念沖突,也有倫理碰撞。而這些沖突既有小環境的原因(家庭),又有大環境的原素(鄉村)。任何一個村莊都是一個小世界,尤其是在農耕時代,像王國一樣自成體系。你會自覺規范自己的言行或三觀,使之能融入鄉村秩序。浸潤在鄉野間,如果讀透了那片土地,會覺得到處都是故事。因為太過熟人社會,任何一個微小的元素都可能被放大,文學的元素也因此蓬勃。
回望需要經歷,經歷難免滄桑。雙人被既是道具也是象征,作家無力解決現實,卻可以呈現。過去我一度認為鄉村的改變緩慢,現在我不這樣想了。從文本中可以看到,小題大做的道具已經成為日常。農戶的土地被集約經營。屠宰不再是任性而為的事。生活不知不覺間在調試很多東西,這一代和上一代,也在嵌入式地進行著許多改變。有一次下鄉,廣播喇叭里喊,要好好待自家的年輕媳婦,否則微信都能被聊跑。一句玩笑話,讓人笑得苦澀?;橐鼋怏w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,現代交往方式難辭其咎。
更大的改變就來自年輕人的婚姻,已經有相關人士在表示擔心。村里的光棍日漸增多,有房有車卻娶不上媳婦。姑娘們更傾向于去城里生活,所以城市有房的青年成為首選。城市化進程總有各種不同聲音,以我目之所及,到了確實需要解決問題的時候。
文學對時代的書寫有許多新的元素。這也要求作家沉下心來面對。
? 喻:
情感是小說的魂魄,特別是對現實題材的小說而言。這一點在你的作品中體現得最為充分。世界上不可能只有愛或者恨,只有溫暖或者冷漠,個體的情感往往會受到多個層面的牽制,有正向的,也會有反向的,只寫出了單向度的情感是不夠的。在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中,齊志就是被多種情感裹挾,無法在短時間對是非曲直做出明確的判斷,他的婚姻也是在這些情感的裹挾中成為犧牲品。
多向度的情感沖擊,會讓人物猶豫不決,無法取舍,陷入兩難處境。在兩難處境中,呈現復雜的、勢均力敵的情感沖突,不僅對人物(齊志)是一種煎熬,對作家也是一種考驗。它考驗作家的虛構能力和敘事能力,以及作家的情感認知能力、閱歷、視野和格局。優秀的小說作品,對各種情感敏銳的捕捉會成為敘述的推動力?!兑粋€人的風花雪月》的核心問題,是齊志與雪燕的婚姻問題,敘述過程中,疊加進了齊志父母對雪燕與幾個男人喝酒不省人事的態度,再疊加岳父、岳母對齊志父親打雪燕的激烈反應,以及對齊志的態度,又疊加村民對不斷升級的矛盾沖突的評說。雪燕四個姐姐及李樹山、秀波的出現,成為終結齊志和雪燕婚姻推波助瀾的因素。敘述的多重視角和不同人物的立場,讓問題最大可能地接近了真相,也讓情感更加豐富和飽滿了。作品講著雞毛蒜皮、充滿煙火氣息的鄉村故事,將家庭之間的糾葛、人與人之間的恩怨呈現在讀者面前,雖家長里短,卻能打動人心。
? 尹:
前幾天看王安憶的訪談,有句話記憶深刻。她說不要覺得年輕的時候就多么好,年輕的時候是很焦慮的,因為你看不清方向。大致是這個意思。我很意外她會這樣說。因為在很多人心目中,她出身名門,自帶光環,如果不是她的表達過于真誠和凝重,會覺得她是在為賦新詞。但焦慮與焦慮又不一樣,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,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其他人年輕時的回憶。當即就想起了讀《小鮑莊》時的情景,曾激動得徹夜難眠。
這就要說到年輕時的選擇,很多時候就意味著代價。有些代價是年輕的專屬配備。做對了不知算僥幸,還是算命運。這就給敘事留下了空間。也由此想起了認識的一個女孩,因為漂亮,從十幾歲就想嫁得好,成為錦衣玉食的人。初嫁,兒子長到五六歲的時候離了。后來嫁的那個人據說有些錢,其實就是開個小賭場。幾年以后我才聽說,男人有老婆孩子,而且不離婚。生了個女兒,她就渾渾噩噩過了幾十年,人與壯碩的鄉村女人別無二致,大概連年輕時唯一的想法也沒了。形形色色的人和事,總是能挑起探求的欲望,她何以至此,為什么這樣,主觀和客觀各占多少,不光是文學應該關心的事。這部小說擦著地面行走,我告誡自己要寫出鄉村的質感及疼痛。小說中都是小的事件在推動節奏,如果熟悉鄉村背景,你就知道任何小事都不是真的小。像雪燕喝醉酒這樣的事,也許在娘家不算什么,在城市也不算什么,但在罕村的齊志家就是大事。這種微妙的差別是作家應該洞悉并了然于心的。
鄉村小說越來越不好寫,是因為越來越難以把握。以往的現實主義文學有一個大致的趨向,現在你會發現,那種趨向不適宜當下了。在鄉村的街道上行走經常會覺得恍惚,人和景物都像道具,是因為隔膜在加深,鄉村正在從你的生命中剝離。應該警惕歲月抽空你的情感囊,使你變成空心人。
? 喻:
現實題材的小說,你把握住了兩個要點,一個是中國情感,一個是中國倫理,這是講好中國故事的兩個重要抓手。你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涉及鄉村社會倫理和對倫理問題的辨析,這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。
人處于復雜的社會關系中,倫理關系是社會關系的一個重要方面。日常的倫理沖突,絕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簡單,它錯綜復雜,相互影響,甚至相互對立,進而發生激烈的沖突。
你的具有倫理傾向的小說,關注的都是現實生活最慣常、普通人無法繞開的問題。要說錯綜復雜的關系,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如此,《鐵雀子》更值得一提。這是一篇被忽略的小說。作品中情感與倫理的對立關系被推向了極致。年輕時劉相娶大白,圖的是大白娘家可觀的陪嫁品,但劉相并沒有信守當年對老岳父的承諾,打罵大白如家常便飯,即便他們的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。智障的大白思考問題簡單、感性,丁七對她好,經常喊她“大寶貝”,她就死心塌地站到了曾經“調戲”過她的丁七一邊,大白對丁七生死相依的情感叫人動容。小說的另外一條線索是依娜與健春的情感問題。從城里回罕村的依娜就是喜歡罕村大白的兒子健春,哪怕依娜母親以斷絕母女關系要挾。劉相與大白的合法夫妻關系是否應該得到尊重?逃離隨意打罵她的劉相,到關心她的丁七那里去,從情感的角度考察,大白是否應該被同情和理解?這種極端對立的緊張關系,以丁七的死了結。依娜與大白有相同的情感命運,不同的是,依娜是健全的成年人,她有把握自己的情感和命運的自由。但從家庭倫理的角度考量,作為長輩的父母,初衷是為了依娜“好”。當然,父母被自私與功利的觀念左右了。這里的情感與家庭倫理關系也是撕裂的?!惰F雀子》具有明顯的現實批判色彩,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大白和依娜的同情,也讓作品顯現了悲憫的底色。
你的眾多鄉村題材的小說,對鄉村社會倫理、家庭倫理、人情倫理的關注非常多。在《李海叔叔》《喂鬼》《四月很美》等等作品中,作為作家敘事“代理人”的“云丫”經常出現,“云丫”是敘事的視角,她毫不避諱自己的好惡,經常在小說文本中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,這些作品的敘事,也從倫理辨析走向了價值判斷和價值指引。
? 尹:
生活在這片土地,能講的大概只有中國情感和中國倫理?,F實反映到小說層面,多少會有些偏差。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者的一顆心放在什么位置。老實說,如丁七那樣的人物,在現實中也不好接受。真的,我問過自己,當你面對生活中的某人,他看上去那么不入眼,你有興趣探求他的內心世界么?我們會想起卡西莫多那個敲鐘人。但不是所有如丁七者都有卡西莫多那類的選項,能在關鍵時刻證明自己。文學的作用之一就是捕捉人性的溫暖與光?!鞍l現”是一個有意思的事,人對世界知之甚少,對同類其實也一樣。
你一再表達對《鐵雀子》的惋惜。它發表得早,沒有引起讀者的注意。我先發布一條消息,這個中篇收錄到了最近的一本書里,多少可以消除些遺憾。我在一個訪談中曾經說過,小說就是尋找生活的空隙。關于倫理的話題,其實也再合適不過。對弱智的同情該是本能,這是最起碼的文學屬性。何況強與弱都是相對的?!靶∪宋锊⒉徽娴男 ?,這也是文學的意義之所在。
? 喻:
我從你的作品中感受到了愛、自尊、同情、悲憫、寬容等等感情。我將這些理解為你內心里寫作的真理。如果一個作家心中有愛、光亮和溫暖,他的作品就會煥發出這樣的氣息。而極端、片面、偏狹、怨恨等等心理和情愫極有可能遮蔽那些美好的事物,這考驗一個作家對世界的認知和包容心態。
現實生活中,我們也不能遮蔽“個人真理”的存在空間,同一件事物,站在不同個體的角度,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。當小說里的人物“振振有詞”的時候,在他的倫理層面很有可能站得住腳,我們也可從中找到他行為處事的動因。你的敘事經常是在替人物辯護,給他們“發言”的機會,你在包容和理解那些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的人,同時又在“心疼”那些倍感委屈的人。對于“個人真理”的尊重,可以讓敘事全面打開,敘事的格局和作品的悲憫情懷往往可以通過此類途徑呈現出來。這樣的敘事是充分的,當然也是有難度的。
如《一個人的風花雪月》中,不同的人物,不同的視角,不同的感受,都被呈現出來,人物和事件糾葛在一起,真是“清官難斷家務事”。這些幽微的感受讓讀者感慨萬千:小說里的齊志不就是我么?那個叫尹學蕓的作家真是理解我們!哪有非黑即白的生活,哪有非此即彼的情感,該有多少人家的雙人被被束之高閣,從未用上。夢想總是被我們的生活消解,就像齊志一樣,有心無力,無力改變自己的生活,但我們又從未放棄夢想。能夠讓讀者如此感嘆的小說,必定會被記住。你的作品讓讀者也再次感受到,文學就是人學。
? 尹:
讓每個角色都有發言的權利,也是文學作品的特性之一。很小的時候我圍觀一個新娘,真是再寒酸不過的新娘,在一個很舊的小房間,穿著家常衣裳。是因為男方兄弟眾多,而且多是殘疾人,甚至就買不起一件新衣裳。我們放學一窩蜂跑到那戶人家,清楚記得她臉上的淚痕,與頭上的紅紙花相映成趣。如今他們已經老了,日子實在不經過。我偶爾能看見她父母的墳。就是因為他們的抵死反對,才讓新娘如此悲傷。有時候我想,生命假如有輪回,他們不知是不是還會這樣選擇。那個叫命運的東西,會不會在某個角落竊笑。因為沒走進小說,我從沒想過她是怎樣過的,似乎在倏忽之間,這一生就過完了。
這樣那樣的人物,都活在心里。有的寫出來了,有的可能永遠都不會碰觸。心中那樣多的人物,自己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。第一人稱的作品不少,這樣那樣的角度,這樣那樣的敘事,這樣那樣的可能,若說拼出一個自我,怕是連千分之一也不能。人類是造物主的杰作,除了愛他們,也沒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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